再后来,他离开了清乐山,刻了一只玉麒麟以取悦睿儿,衣相瞧见,兴致大起,让他刻一只紫玉发簪,说是要送给即将过生辰的爱女衣以然。他沉默,却花尽心思让那只发簪变得精致华美。就当是对她的补偿吧!那时,他这样想。
在看到衣紫夜头上的紫玉簪时,他意外,他震惊,透着隐隐的狂喜。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是作何感想的,他面前的她不知道,甚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清冷一夜,他想起很多事情,便愈发地觉得自己和她情浅缘更浅。
皇叔曾说过,遇上母亲,是父王此生最大的劫。没有母亲,他也许会成为天梭伟大的皇帝。那时父王不顾父皇的反对,甘愿放弃已有的地位,放弃大好河山,毅然娶了母亲,最终却只落得含恨而终的下场。
他对母亲的印象模糊至极,却对母亲逝世后父王的消沉印象深刻。那时的父王,眼睛时常盯着一处一看就是许久,连他走近叫他都毫无知觉。印象中他很少笑,几乎没有。他总记得有那么几次,皇爷爷让他再娶,却每每都是以皇爷爷的震怒告终。那时,父王内心深处的绝望与痛苦,他不明白。
从清乐山回来,他也见证过大哥君垣钰与大嫂的幸福美满,只是那幸福,终究太短,大嫂才生下睿儿不到三个月,大哥便撒手人寰了。留下终日以泪洗面的大嫂和什么都不知道的睿儿。那时他想,如果这就是相守的最后代价,那么他宁可不要那短暂的所谓幸福,那只是足以毁人一生真正幸福的错觉。
灵云初见她,他也说不上心底是怎样的感觉,只是日后的相处,那种丝丝入扣的契合感,让他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那晚的桃花开得分外灿烂,花香分外迷人。看着对面嫣然浅笑的她,他觉得这世界从未有过的安宁。
大哥曾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嫂子吗?”他摇头,然后他笑道:“因为好奇心。所以你千万别轻易对一个女子产生好奇,一个男子,若是对一个女子产生了好奇心,便是一段故事的开始!”
她言语闪烁,他知她隐藏了什么,却从来不想刻意地去探听。他不太确定,那是因为他一直记得大哥对他说过的话,还是因为他只是相信她。
他告诉自己不去在意,于是他以为自己真的不在意,心底深处,却变得更在意了。她的一举一动,他努力不去在意,却总在不经意间映上他的心头。
遇上她,他始知潜移默化的真义。
她言语不多,娴静温婉,虽然足够出色,但存在感着实很弱。似乎是在听到珑儿说她失踪时,他才顿悟,在他们所有人发觉前,她已经静静地走入了他们的世界,无法抗拒地。
他中夏茯砂之毒,刚从大哥去世的记忆中走出,便看到她急切地向自己追来。看着她的奋不顾身,他却察觉到心底隐隐升起的怒气。她奋不顾身地救他,他不感激,反而不高兴,这样的情绪,他从来没多想过。
她眼底偶尔流过的悲伤,他竟会觉得不忍。她因宿疾昏倒,他内心的焦躁不安让自己震惊,明明知道她没事,却止不住地担心她的境况会不会更糟,止不住地把自己的内力输给她,止不住地做些违背师令的话,把璇玑心法赠给她。
即使他从来没想过要娶衣以然,却一直不明白,每次提到衣以然,他那种莫名的歉疚感从何而来。
可是,在看到她的紫玉簪时,他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宽心。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在意的,是他与她以外的女子有婚约。
原来一个人的心情真的可以在一瞬间沧海桑田。所有的欢喜,所有的庆幸,所有的感激,在想到最后的可能时,全部化作浓浓的无奈,向他袭来。
是的,他喜欢她,在他自己发觉之前。
只是他却不能娶她。
他见证过与谷家后代有过牵扯的人的命运,多舛凄凉,孤苦一生。她娇娆美好,正韶华芳好,他不能把谷家这样沉重的负荷加诸在她身上,以致世世代代,无穷无尽。
自己若娶她,必定会折了她双翅,她会如大嫂般,困在王府,整日以缅怀度日,那样的生活,于她,太过残忍。她,有自己的追求。他一直记得那天她的舞,散发的那种让人热血沸腾的自由之息,那曾经是大哥为之疯狂的情怀。
当衣昀亭满脸歉疚地和他商议延后婚礼时,他本该庆幸,本该趁此机会退了亲事的,可是却没来由的一阵低落。他一阵自我哂笑,也原来,他没有自己想得这么大度高尚,内心深处,他是不是在盼着她会如当年的父亲那样不顾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
衣相和他说起了她儿时的一些往事,说她的调皮,她的聪明,她的乖巧,他静静地听着,不由得想,她在芷苑爬树捉鱼,读书作画,焚香弹琴的年纪里,他在清乐山干什么。
他答应了衣相的提议,他知道,那定然是她要求的。他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没想到她竟决然地要离开。
衣昀亭走后,顺着珑儿给的提示,他急速赶来,看着那永远镇定自若的紫色人影,他却忽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止步于灌木之中。他听她说,
“我当然和你们一样,担心他。”
“再过两天,我便要离开明雍了,今天正好和你们辞行。”
“我们本来就是被父母之命强扭在一起的,我走了,他也许会更加乐意吧!”
“他样样都好,连我父母都说我若嫁他,是我的福分!”
“若是有朝一日,知道了我的什么事,请原谅我,此刻的不坦白。”
她说,她也许回来。那么是不是就有永远不再回来的可能?心口一滞,他却安慰自己,这样,也好。
她说他了解她,她说她与他的缘分不是她的,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饱含无奈的话语,他宁愿相信,她也是喜欢他的。想到这,在他自己发觉前,他已经从掩身的树丛走出。
“紫夜。”他说。
凌月珑一直记得,君垣植小时候喜形于色,肠子忒直,甚至比她还藏不住话,只是从清乐山回来后,他已经不再是小时候的他了:沉默少言,眼眸一片幽深,让人再难琢磨他内心所想。只是在她见过泠赴的冷峻,那从他内心深处散发的阴冷,那让靠近的人都忍不住冷颤的冰寒后,她立时觉得,和泠赴比起来,他甚至可以说是乐观开朗,活泼外向了。
可终归,她是再难读懂他眼底的情绪了。
他从树林中转出的时候,凌月珑一眼看见他眼底赤裸裸的痛惜之色,只是转眼便消散无影。衣紫夜回头的时候,他眼底一片静谧,深沉似海。
“冰雕。”
“垣植,你来啦!”
凌月珑和云天游向君垣植招招手。他向两人轻轻一笑:“来了有一会了。”
“那你,听到紫夜说的话了?”凌月珑轻声问道。
他点点头,转向衣紫夜。同行的一路上,她穿的都是素淡的衣裳,头发上也从未戴过头饰,而昨夜见她,夜色朦胧,他也没太看清她的衣饰。如今她一身紫色罗裙,衬得她愈加高贵典雅,清美动人。阳光下,那支紫玉簪安静地插在她的发髻上,他看着那支簪,想起那时衣相说的话:“小女温柔乖巧,却也固执得很。这些年来,她的生日都是她母亲帮她张罗,今次,我也想送件礼物哄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