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君垣植放开手,开口:“把穆叔送回去,记住,好生看守!”
“是!”杨越手一挥,对庙外进来的三人吩咐几句,稍后便有一座华丽宽敞的马车出现在门口,杨越向君垣植禀告:“王爷,我们……”
君垣植不等他说完,打断他:“这事我也没料到,不怪你们,赶紧把穆叔送回去吧!”说完又看着穆怀新,讥讽道:“还有其他动作吗?”
“……”
“我知道你心里有偏见,不相信我的话,只是你觉得穆夫人呢,她会骗你吗?”
“娘……”穆怀新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之色,但转眼间就布满的羞愧与疼痛,悲愤地看着君垣植:“你!”
下一刻,庙门口便出现一素衣妇人,两眼含泪地看着穆怀新:“新儿!”
穆怀新的身体轻微抖动着,脸上却是一片漠然,轻笑:“绝尘师太?”
妇人听到他拒人千里的称呼,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新儿,以前,是娘错了,娘不该不认你!”
“……”
“新儿,以后,娘绝不丢下你,你不要娘了吗?”穆夫人高锦瑜牵着穆怀新的手痛哭着。
穆怀新看着穆夫人的眼泪,良久,开口:“……娘!”
他这一声,让穆夫人哭得更凶了!娘俩抱头痛哭了好一阵,穆夫人才擦了擦眼泪,对君垣植道:“承蒙王爷一语点醒梦中人,老身现在醒悟了,红尘往事,如幻泡影。往日,是老身过于执着了,还望王爷给我们娘俩一次改正的机会!”其实她一点也不老,甚至还可以说是风韵犹存,只是她的语气,听着,却能让人感到尘世的沧桑变幻无情。凌月珑静静地看着,她的内力依旧不见踪影。
“这全看怀新怎么想了!”君垣植淡淡地说。
穆夫人于是转向穆怀新:“新儿,你刚才的作为,娘在外面听到了。”
“娘,我没有错!”穆怀新大声地宣示着他的无辜,似乎不这么说出来,自己便会自动承认自己做错了,但是,他怎么可能会做错?当然不可能!
“……不,新儿,错的从始至终便只是我一个人而已。”穆夫人回忆往事,目光深远悠长,夹杂着许多悔恨痛苦。
“我嫁给一凡不过一个月,他便告诉我他要离开一阵。那时花开正浓,当时的他对我多么温柔体贴啊!我带着那不到一个月的回忆苦苦等待,日日期盼,终于一年多后,他回来了,却已然不是走前的那个他!他在烟花正盛的春天离开了家,在来年万物枯萎沉睡的寒冬回到了家;他怀着凌云壮志惜别了我,却带着满心疮痍踏进家门。那样截然不同的他,那个待我前后如此不同的他,就如那年寒冬无尽的风雪,把我满心的欢喜吹散,无影无踪。很久以后,从他喝得酩酊大醉的口中得知,原来,在离去的这一年多里,他去了伊云做密探,他交了几个伊云朋友,他痴恋上了一名伊云女子,只是他不得已背叛了对他推心置腹的朋友,也离弃了她。
“我永远记得他说起她时那痛苦却依然微笑的神情。他说她就像片片碧绿中的点点姜花,貌比兰花、香胜昙花,纯洁美好,恬淡简单,飘散着沁人心脾的芬香。他说她是他此生唯一绽放在心间的色彩,最为简单,也最为绚烂。他说她的纯朴善良,让他找到真情的片刻,生命的真义,让他内心升起一种朴素而透明的沉静,沉静得淡然生死……
“当时的我用尽所有办法去挽回他,然而他却将所有的记忆都留在了他们相识相聚的夏天。于是,我变得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疯狂地嫉妒,疯狂地憎恨,那些嫉妒憎恨如此强烈,它们像潮水般将我的理智淹没。于是在我终于有些清醒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一位老汉身侧了。不久,我便发现自己居然怀了孩子……”
穆怀新身子一震:“娘……这……这不是真的……”
穆夫人却已然陷入回忆不可自拔,对穆怀新的反应没有半丝察觉,继续道:“当时的我羞愧不已,想着如果让一凡知道,他也许就会把自己杀了泄恨。于是我拼命地想把孩子弄没了,只是在这之前,一凡便发现了。可是他居然面色不改,毫不在意地宽慰我,让我不要多想,好好养胎!多么可笑,我费尽心思想要报复他,想要他正眼看我,却原来,却原来我从不曾入过他的眼!所以自暴自弃地想,把孩子生下来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当那孩子真的出生时,看着他那皱成一团的皮肤,便想起了那个肮脏的老汉,他的皮肤也如那般的又皱又黑,于是便觉得这孩子恶心,拒绝与他的接触。”
穆怀新的沉痛之色更甚,特别是当穆夫人说到恶心两个字时,他身体支持不住,终于跌倒在地。
“一凡第二次去伊云回来后,他的身体变得虚弱不已,还惹了一身怪病,折磨得他日日咬牙痛呼。我和一鼎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只沉默。后来迷迷糊糊中,他说只要她能活,他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穆夫人从回忆中醒来,把目光投向穆怀新,喃喃道:“新儿,他说,他至死都不悔用命救下她,他居然说至死不悔……”
凌月珑看着眼前的这对母子,觉得很揪心。转眼看向云天游,暗自烦恼:奇怪,为什么我的内力还是没有一点回来的迹象?
“到后来,一凡实在不堪那折磨,于是央求一鼎送他走,求他在他死后把他火化,葬在梧桐树下。那么哀求了很多天,一鼎实在不忍心,便一掌结束了一凡的痛苦。然而他即便是死,也一心牵挂着那人,他说他不能让她知道他死了,他要她好好活,所以才有了穆家家主归隐山林的说法。当时的我万念俱灰,只想着早点离开那个伤心之地,全然没有理会你的感受。”穆夫人伸手去拉穆怀新,满脸忏悔:“可是却没想到这场景让你看到,让你在心中盘桓折磨这么许久,以致长成毒瘤。一凡的死和一鼎没关系,和皇上更没关系。新儿,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你来见我时一次次回避,不该……”
穆怀新却没再听他母亲讲什么,他站起来仰天大笑,笑得眼泪直流。周遭的一切渐渐远去,他忽地想起了很多事,这些年来一直忽略的事。
那年他五岁,母亲甚至没看他一眼便离开家了。他跪在大门口痛哭,却怎么也止不住她渐渐走远的脚步。当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模糊的视线里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怕,叔叔会照顾你!”
那年他六岁生日,他偷偷溜出穆府,独自去云阳庵寻母,却被母亲居于门外,他在庵外跪了半天,最后穆一鼎疼惜地抱起他,从云阳庵一路把他抱回了穆府。然后端了碗长寿面到他眼前,笑:“来,新儿,这是叔叔第一次下厨房哦,快尝尝叔叔的手艺如何?”他瞥了眼那碗面,挥手恨恨地把它摔碎在地。
那年他七岁,他在外面遭人欺负,满身是伤地回来,穆一鼎见了,满脸痛惜,又怒又痛:“身为穆家人,居然被人欺负成这样?没用!”于是后来,王华每天过去监督他习武,对他格外严格。后来,便再没人敢欺负他了。
那年他八岁,他和穆一鼎的关系彻底闹僵。他在课堂上老夫子教他那篇著名的《儿训》,讲到文中父亲为了教育儿子而遵守约定不远千里为儿子猎老虎的故事,感慨文中老父的仁爱,想到父亲早逝,忽然大哭一场。隔天,穆一鼎手拿鸟笼出现在他的房中,无视他满眼的敌意,笑道:“新儿,这是叔叔昨儿捉的鹦鹉,你不是一直想要吗,送给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