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天梭朝寿阳节,当晚都城明雍的雍河边上挂满色彩各异的灯笼,灯火阑珊,街市如昼,人群比肩接踵,热闹非凡。
看着街上走过的无数才子佳人,苏雨轻叹一声,独自在街灯边徘徊。天梭的习俗,三月三是踏春游玩的日子,那些平常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们会在今天随着父母兄弟出门,尽情地玩乐一天,在踏青赏花之余,也可结交异性朋友。而她现在却是奉夫人之命为小姐买花灯的。
苏雨很小便被卖进相府了。她一直记得那时候母亲看她的眼神,很长一段时间,她被母亲眼中欣喜的眼神灼伤,觉得生无可恋——若是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毫不犹豫地遗弃了自己,还有谁会真心对你?只是后来,她却无比庆幸被家人的抛弃,让她遇见了相府千金。相府千金衣紫夜虽然话不多,却是第一个真心对她的人。她记得被卖进相府的那个冬日,小姐对她展开的笑脸,让衣不裹体的她瞬间如沐暖阳;她记得无数次被罚以后小姐眼中痛惜的眼神和温柔的抚慰;她记得衣夫人答应让她做小姐贴身婢女小姐眼中的欣喜,与母亲如此相似但又截然不同的神情;她记得……她不记得从何时起,小姐对她而言,已重过一切。
苏雨觉得满市花灯,没有一个衬得上小姐的。在街上流连许久,千挑万选,她选了一个粉色的印有紫色菖蒲的琉璃灯。她记得有段时间小姐很迷恋菖蒲花的,特别是紫阑华。看着琉璃灯上精致风雅的紫阑华,苏雨再无旁骛,加快了脚步,转过一条相对僻静的小街,走进宰相衣府。
相府中的庭院夜幕低垂,安宁静谧,与院外的繁华相比,却是另一番情景。一阵清越悠扬的琴声从庭院飘来,似清风萧萧,流水潺潺,泠然天籁,一时间,万籁天地俱寂。苏雨听着琴声,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从她跟着小姐到现在,她还不曾见过小姐出过相府。一年前皇上在为华徵王庆功的宴会上曾宣召小姐进宫,只是那时很不巧地小姐重病不起,没有去成。
虽则深入简出,小姐却还是名扬天下。忘了是哪个诰命夫人在相府花园偶见衣相千金,惊为天人,于是在外大肆宣扬她的美貌,引来一大群慕名而来的翩翩公子。其中一人自恃武功高强,翻墙越树潜入芷苑,只是才过芷苑围墙便被府中侍卫发觉。然而仅仅远远一瞥,便再难忘小姐倩姿,思急成灾,于是远赴南召投入华徵王麾下,不久后便失去其音讯。
想起华徵王,苏雨的心中便窝火,即使他才高八斗,即使他贵为王爷,即使他极尽皇上宠信,行事却也不能那么荒唐,为了他府中的一个箑月郡主,屡次延误他和小姐的婚事,看那样子,分明是想悔婚!
当然,这些事情,小姐本身并不知道。
还没进芷苑,苏雨便看到衣夫人往这边走来,于是向衣夫人迎去,恭敬地行礼:“夫人!”
“嗯。”衣夫人应了一声,看了看苏雨手中的琉璃灯,赞道:“好精致的花灯!”看了会又问:“灯上画的是何花?”
“回夫人,紫阑华,菖蒲的一种。前段时间小姐偶然提起过几次,奴婢想着小姐定是喜欢紫阑华,便把这灯买来了。”
“紫阑华……”衣夫人喃喃道,“你随我一起进去吧!”
“是,夫人。”
苏雨于是随着衣夫人往芷苑走去。
一曲毕,衣紫夜抬眸,见娘亲正款款向自己行来。
“这是我遣苏雨在雍河边上买的琉璃灯。你收着讨个吉祥吧!”衣夫人身子一让,苏雨便把琉璃灯递给了衣紫夜。
衣紫夜接过琉璃灯,看了看琉璃灯上的紫阑华,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半响向外看了眼,喃喃低语:“今天是三月三……”
“夜儿……可是想出去玩玩?”衣夫人问。
衣紫夜摇摇头:“娘,女儿还是觉得静些的好。”
有时候习惯真的是件无可奈何的事。这些年来,衣紫夜已经习惯了在芷苑看书赏莲,喂鱼弹琴,习惯了芷苑的花草璃瓦,习惯了一个人苦思过去,遥想未来,甚至习惯了苏雨口中的清冷……习惯到如今对芷苑以外的事物提不起什么特别兴趣了。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芷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吧,她想。
“原是我与你父亲担心你安危,没想到……”衣夫人握住衣紫夜持灯的手,道:“当年我在灵云寺许愿你一生平安,嫁得如意郎君,如今,该是去还愿了。”
一连串模糊画面在衣紫夜脑海闪现,她微微皱眉,当终于看清画面时,她身形一震。
“夜儿,你在听吗?”见衣紫夜一脸紧张地自顾沉思,衣夫人松开握着女儿的手,抬手在衣紫夜眼前晃了晃,脸上有几不可察的担忧。衣紫夜明明性格柔和娴静,聪慧温婉,她却总觉得自己的这个女儿不说话时,虽是站在眼前,却有种走不近,握不住,留不下的感觉,似乎她转瞬便要随风而去。
“在听呢。您想去灵云寺去还愿,可是,这一路路途遥远,我担心……”衣紫夜展开紧蹙的眉眼,心中已有主意。
“夜儿,我只是去青州还愿而已。况且只有三天路程,不远。”衣夫人打断女儿的话,笑道。
衣紫夜暗自叹息,该怎么告诉娘,她看见了?虽模模糊糊的一幕,可是娘亲被一群黑衣人包围,肩膀上血流不止的情景还是让她害怕不已。想起了一件往事,不由得问道:“娘,您是否还记得十三年前的事?”
“……夜儿,那只是个意外。”衣夫人心下暗紧,下一刻便心疼不已,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么?
当年衣昀亭一介书生,却受命领军出征,当时她心中忧虑不已,便寻思着去帝都城外的青匀寺为他求护身符。当时仅五岁的衣紫夜却千般阻扰,不得已带着她一起。哪知回城路上,突然闯出一伙贼人,领头人一见到自己便心生歹意,就在她绝望之时,那人却忽然倒地了,抬眼,便见衣紫夜满眼的担忧,焦虑,还有一丝丝因救到母亲的欣喜。一伙人不敢置信地看着老大倒地,再望望那紫衣女娃娃,最后再看了看远处急驰而来的马骑,大骂几声便撤了。当然,临走时没忘了带走昏迷的老大,顺带捎上了娃娃衣紫夜。
后来,她和衣昀亭心如火焚地四处寻找衣紫夜,踏遍了周遭的山寨,却始终没能探得半点消息。途经灵云寺,便进寺许愿保佑衣紫夜平安健康,嫁得如意郎。第十天,衣紫夜居然自己出现在了府门前。那时的衣紫夜邋遢如乞丐,要不是女儿看到了那双炯炯有神晶亮的黑眸,她一定认不出。
而衣紫夜回来后决口不提这十天的事,被问到是怎么逃出来时,她展开那如莲花般清雅的笑容,不语。然后一脸歉意地说:“娘,对不起,害你担心了。”那时,她看着女儿满脸歉疚的样子,却忍不住泪如泉涌。
衣紫夜沉默半响,道:“娘,我和你一起去。”
“这怎么行,只有一个多月你便要大婚了,你该在家待嫁,怎可轻易在外露面?”衣夫人想也不想便否定了女儿的提议。心里也暗暗惊异一向足不出户的她怎么主动要求出府,还是出远门。
“……娘亲!”衣紫夜扯着衣夫人的衣袖,眼眸一片乞怜之色,看得衣夫人心下不忍,就要答应。于是衣紫夜再接再砺:“女儿只有一个月时间陪在母亲身边了,不想再和您分开,再说,您是要为女儿还愿,这事怎有女儿亲自去来的灵?娘亲,就带女儿一块去吧!”说着半个身体都倚在了衣夫人身上,拉着她的手摇个不停。
“这么大了还倚在娘身上撒娇,你羞也不羞?”衣夫人看着衣紫夜,伸手轻抚她的黑发,无奈地叹息着。心里却想着难得她性子这么冷淡的人向自己撒娇,应了她这回又如何?
衣紫夜开怀地抿嘴而笑,掩下心底隐隐的不安。
自从五岁时的那次意外,衣紫夜便再也没出过府了。而如今,外出经验寥甚于无的她能护得住娘亲吗?
千里之遥的某片树林,夜风吹拂过林丛,莎莎声响于这无边夜色飘摇不休,幽沉中透着一种肃杀的寂静。
三月三,本是十分惬意的夜晚,偏生却被数声刺耳的刀剑相交并沉闷的锋锐入肉的声响打破。
斑驳的月色下,数十人混战与这树林间,刀光剑影中,有三人身形如魅,轻羽和风般灵活滑溜,将周围十多位黑衣人的进攻一一挡去。围攻三人的黑衣人身法诡异,使出的剑法瞬息万变,腾腾杀气,犹如滴血的刀锋,带着令人作呕的浓郁血腥气味,破空而来,转瞬便驰至三人身前,这般迅速,却还是伤不了处于中心的三人,外围的黑衣人却是在逐渐倒下。
僵持中,那腥热的死亡气息渐渐弥漫在这片寂静的林子。
一声沉闷的娇哼声响起,却是中间的红衣少女手臂上挨了黑衣人一刀。
剑光突起,辉煌耀眼,中心的白衣少年自地面跃起,几乎在那一刹那,黑衣人被眼前的光华遮迷了眼,似有点点白光伴着呼呼风声,自遥远的苍穹摇曳而来,闪电一般,在胸口隐隐一晃,没入肉体消失不见。
黑衣人惊讶地看着自己周遭的同伴慢慢倒下,直到感受自身胸口的剧痛,才惊觉方才那耀眼的白光哪里是什么闪电,而是那少年的剑光!
直到最后一位黑衣人倒下,那白衣少年才放下警惕,看了看身旁的红衣少女,淡漠的脸上泛起点点关怀之色:“方才可曾伤到什么地方?”
少女收起手中长鞭,朗朗一笑:“小小刺客而已,岂能伤着我!”
话音刚落,她神色一变,口角流出血迹,“这群孙子,居然敢在剑上抹毒,姑奶奶我……”
话未说完,便跌倒白衣少年及时伸出的双臂中,晕死过去了。
白衣少年手法娴熟地点了少女身上的几处大穴,止住毒扩散,又喂了她一粒药丸,确定她暂时无碍后,他盯着树林深处沉默半响,对身旁站着的另一位少年道:“易叔他们估计被伊云的刺客缠住了,一时半会可能不会赶来,珑儿的毒虽不致命,却是不能等的,我们先去前面的镇子等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