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攸彤拦住他:“你醉成这样,不能开车!”
黄士郎看到她,顿起同病相怜之感,说:“我们都是傻子,都是被人当做讨厌鬼的傻子。不过你好一点,你及早抽身!”
他一说完这话,就将贺攸彤的手甩开。他力气那么大,以至于贺攸彤猛地摔在地上。黄士郎头也不回,坐上车,身体前倾,呼啸而去。贺攸彤在他后面狂奔,边跑边说:“士郎,你回来!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从头来过……”
她跑出了一个街口,却看不到黄士郎的踪影,只见右边马路有人群慢慢聚集。
她一颗心提了起来,边跑过去边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终于面对的时刻,还是要来临。她挤进人群一看,只见黄士郎倒在地上,脸上带着伤心欲绝的表情。
一位路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跟拍电影似的,一辆卡车冲过来,把那辆摩托车撞得粉碎,司机反倒飞了起来……”
贺攸彤从回忆中醒过来,头靠在贺攸清的身上轻轻啜泣。王导演宣读对黄士郎的悼词:
“失去黄士郎这个年轻导演,是Q城电影乃至世界电影的损失。他不过刚刚二十出头,就拍了三部重要的电影。他的处.女作,《我们的梦》让他入围了当届金像奖的最佳新导演。他独立执导的两部电影《爱情三角锉》和《大漠飞贼》,都创造了票房过亿的佳绩。他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如今突然意外身亡,实乃整个电影界的损失……”
正在此时,一身黑衣的孙熙在门口出现。贺攸清没想到魂牵梦萦的孙熙,以这样的方式在他眼前出现。她脸上全然没有俏皮、可爱、精灵、野性、哀伤、悲痛的表情,她所有的只有一张毫无表情的冷脸。只见她的头发全数盘在头上,戴着一副黑墨镜,左手拿着一个黑色手提包,嘴唇紧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灵堂。她鞠了三个躬,有人高呼“家属谢礼”,她走过去上香。相比贺攸彤的泣不成声,她冷静得可怕,只听她说:“伯父,我想去看看士郎。”
士郎的父亲疲惫地点着头,孙熙走进后堂。贺攸清知道孙熙与黄士郎的感情,知道她将有一场痛苦的道别,所以在外面静候着。而世上若有人能了解孙熙痛苦的十分之一,那个人只能是贺攸彤,因为黄士郎在她的生命里也占有重要位置。她跟着孙熙进了后堂。她只是站在门口,缓缓地说:“他摔倒的时候,后脑勺着地,医生说不会有一点痛苦。”
黄士郎的尸首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上依旧带着悲痛莫名的表情。孙熙摘下墨镜,说:“他的心都快痛死了,医生看不到吗?”
贺攸彤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又流下泪来。失去黄士郎,贺攸彤的眼泪一直没停下来过,她的心也一直揪在一起,她以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但是看到了孙熙,她才知道,自己的痛苦不及她万一。
孙熙的眼睛是空洞的,她的眼泪是无声的,她的痛苦是描述不出的。黄士郎的死,像是从她身上抽走了三魂七魄,她犹如没有灵魂的肉体,跪在棺材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尸体。半晌,她嘴角抽动起来,说:“士郎,你不会孤独,她会下来陪你。”只见她将右手捏起拳头,在黄士郎左肩轻轻地碰触,然后她站起来,向大门走去,犹如一具行尸走肉。
孙熙脸上的表情是诡异的,贺攸彤却似曾相识。当日她想杀孙熙的时候,她自己脸上挂着的就是这个表情。这个满是仇恨却又因为仇人就要伏法而暗暗兴奋的可怕表情。贺攸彤甚至能猜出她要干什么?她把门关起来,不让她出去,说:“你要干什么?”
孙熙看到贺攸彤脸上惊恐的表情,冷冷地说:“你不是猜出来了吗?”
贺攸彤整个人抵住门把,说:“你要去杀她,是不是?”
孙熙不多说一句,要把她推开。贺攸彤跟着蒋雄的时候,曾经学过拳脚,而孙熙又是个比她还瘦弱的弱女子。但不知为什么,孙熙的力气居然比她还大。难道仇恨真会让人充满力量?贺攸彤抵死不从,混乱之中,孙熙手上的手提包掉落在地上,掉出一把枪来。(亲爱的读者不必追寻这把枪是怎么来的。一个充满仇恨又有钱的女人,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弄到武器,别说是枪,就算拿到手榴弹也是轻而易举。)
贺攸彤抱住孙熙,不让她去拿枪,只听她说:“你曾经劝过我,你说过人不是一只蚂蚁,也不一只蟑螂,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们不能为了一点小事,就要杀我们的同类?记得吗?这是你当初劝我的话,是善良的孙熙说的!”
孙熙要挣开她,说:“你放开我,孙熙已经死了!”没错,黄士郎的死带走了孙熙的灵魂,抽走了她的生机,眼下她不过是一个复仇的工具。
当日在货仓,贺攸彤险些铸成大错,孙熙临死之际说的话让她悬崖勒马。而今日,孙熙执意要手刃刘如君,但贺攸彤却百般阻止她。真是冰火两重天,桃花依旧,人面全非。
龚真珍死的时候,陈初曼、孙雪两母女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灵堂,孙熙最亲爱的母亲因为这两母女饱受痛苦,但最后孙熙因为孙雪的频频示好,而原谅了她们母女。孙孝之为了培养孙熙做他心目中的名门淑女,一直压抑她的天性,小时候更是对她拳脚相加,等她成年又将她的婚姻当做一桩买卖,但最后孙熙因为他一番动之以情的话,而原谅了他。贺攸彤因为妒忌,把孙熙引入险境,使她险些丧命,但最后孙熙因为她的悬崖勒马,事后忏悔,而原谅了她。
即使后来孙熙遭受了陈初曼、孙雪的设局陷害,使得孙孝之当庭指证她,贺攸清为了让她坐牢不惜说谎,她也没有因为动过复仇的念头。她所做的不过是逃避,逃到一个世外桃源来躲避外面的纷纷扰扰。她以为,所有的恩怨,只要她一走就会烟消云散。她不记恨所有恨过、害过、伤过她的人,她想的不过是只要她一走,他们就不能伤害她了,何须与他们纠缠?
没想到在她遁入世外桃源,在远离Q城几千里的巴黎避世的时候,传来了黄士郎的噩耗!这件事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宽容的心再也装不下爱,而是顷刻之间倾注了满满的恨——对世界的恨,对害死黄士郎的人的恨,对曾经伤害过她的人的恨……
贺攸彤抱着孙熙,感觉她发抖的身体,看着她脸上毅然决然的神情。她知道以前的孙熙回不来了,就像以前的贺攸彤回不来一样,更像死去的黄士郎永远回不来一样。她尚自尽最后一分努力:“我外公说过,死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失去最爱的东西。你这样去杀刘如君,她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点都没有痛苦。你应该想尽办法,让她失去最爱的东西,这样她才会有真正的痛苦。世上最大的痛苦是痛失所爱。”她说这番话,不过是想暂时阻止孙熙冲动行事,却没想到这番话会带来今后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她早知道后果如此,必然不会口不择言。但人生没有如果,世上更难买早知道,她将这段话凄苦地说了出来。
贺攸彤的话在孙熙脑中回旋,她痴痴地想:“世上最大的痛苦是痛失所爱!我为了妈妈宁愿埋没本性十四年,不惜牺牲婚姻,但最终还是失去了妈妈,所有的努力化作灰烬。她去世的时候,我恨不能随她而去。那种痛苦是刻骨铭心的。但为了她的遗愿,我好好活着,做真正的自己,不妨碍任何人,就这样活着。可是陈初曼和孙雪不肯放过我,他们千方百计接近我,最后布局害我。孙孝之同贺攸清做了他们的帮凶,最终我失去了短暂的自由。被亲人背叛,被人陷害,觉得世上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这种痛苦也是刻骨铭心的。现在,一直在我身边支持着我的士郎,却因为刘如君的利用身亡了,这种痛失天下最了解我的朋友的痛苦,比任何时刻都来得惨烈。我甚至没有一刻觉得这具身体是自己的。这样的痛苦,自然不是死亡可以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