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旗下讲话。
曹学聪一脸肃杀的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身后是迎风飘荡的五星红旗。
我觉得每个星期一升国旗，听训话的中国特色十分有趣，有一种粗糙而怀旧的美感。我们最喜欢的环节是唱国歌，升国旗。每到国歌即将奏完，国旗即将登顶，我们便一面高唱着“我们万众一心，抱着敌人地老婆，前进，前进，前进进！”一面目不转睛的盯着五星红旗，观察它能不能在乐声落下的那一秒恰好触顶，了我们心头一大愿。
不过这星期我没有心情。国歌奏响的时候，我看着主席台下候审的李梦君和杨梦怡。他们衣着朴素，面色苍白，低头垂臂，像一对等待接受批斗的反革命小夫妻。
国旗升起后，曹学聪右手揪胸，怀着心脏不可承受之痛说：“同学们。上个星期，高三组的教师在我的带领下，组织了一次打击逃课上网吧的联合行动。成效显著，收获斐然。然而，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次打击违纪学生的行动中，我们竟然查处到了一起更为恶劣的违规行为。我们查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到网吧去上网，是为了传播所谓的艳照，是为了用黄色、色情的图片，继续荼毒校园里的其他人。两位肇事同学的行为违纪极其严重，伤害极其广泛，影响极其深远，后果极其恶劣。按照校规，应当毫不犹豫的予以开除。我们的老师宅心仁厚，考虑到两位同学是初犯，现在又是不雅照事件的风口浪尖，年轻人一时犯了糊涂，罪不可恕，但情有可原。所以我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们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做一个检讨。如果他们对自我的反省足够深刻，对错误的认识足够彻底，能为全校学生做一个好的前车之鉴，我可以酌情减轻对他们的处罚。杨梦怡同学，你先来吧。”
杨梦怡走上主席台，深吸一口气，拿出稿子念道：“各位同学，大家好。首先，请容我向大家道一个歉。因为我犯的一个令人羞耻的错误，浪费了大家宝贵的时间，让大家看笑话了。对不起。事情的原委，曹老师已经告诉了大家。其实我犯错误的初衷特别简单，就是看见电视里，报纸上，网络上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于是我也感到好奇，一时鬼迷心窍，竟然拜托擅长电脑的男生帮我在网上搜索这件事的照片。结果无论是不是出自我和那位男生的本意，照片仍旧在班上有了一定的流传度。因为我一个人的无知、好奇、不知检点，竟然毒害了班级里很多纯洁、健康的心灵。我感到非常的不安。所以我听从了曹老师的要求，在这里做深刻的检讨。其实在自我反省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我所需要检讨的，并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情。我更应该反省，我在以一个什么心态做着学生。学生是我们的职业，是我们当前的人生价值所在。正因为我们是学生，我们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我们还没有真正的成熟，所以我们难以抵抗一些享乐主义的引导，一些低俗文化的诱惑。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对这些东西有尝试的念头。我们是祖国现在的花朵，未来的脊梁。我们还有轰轰烈烈的事业要干，还有百转千回的梦想要圆。当我们成功的为社会添砖加瓦，不负此生时回首自己的学生时代，我们的回忆里应该是发奋的学习，挥洒的汗水，充实的生活，顽强的奋斗。更应该是同学间互相鼓励的眼神，互相扶持的双手，互相宽慰的话语，互相理解的心灵。而不该是为了上网，为了玩乐，为了逃避学习，为了追求低俗快乐而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做贼心虚。这是我们的青春，我们只有一次。我犯了一次错误，让我对青春更加珍惜。希望同学们能够以我为诫，健康向上的生活。”
东窗事发的几天里，我深刻的感觉到杨梦怡是个好姑娘。李梦君深受打击，数天一言不发，冥顽不灵。杨梦怡会在下课的时候蹲在我们的课桌前，对我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本来他不愿意逃会去网吧的，都是我硬拉着他陪我，结果把他害成这样。都是我的错。”然后握住李梦君的胳膊，对他悄悄的说：“梦君，你别难受，如果他们真的逼你转校，我一定会补偿你。你想的到的，想不到的，我都补偿你。”
成龙说：“这姑娘讲义气啊。大庭广众的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揽。李梦君这两天这么畜生，一会儿不会也往她身上推吧？”
我说：“那老子就打他个下半生不能自理，省得他转学了祸害其他人。”
杨梦怡鞠躬下台，换李梦君走了上来，也拿起一张稿纸，说道：“各位同学们。我也要替杨梦怡同学向大家道个歉。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说实话，这才是浪费了大家的时间。我即将向大家告别，所以我无比的真诚。请大家能够相信我——刚才杨梦怡说的，都是胡说八道，一派谎言。
上个星期我和杨梦怡与其他几十个同学一起在网吧被逮到，这是事实。我的优盘里有一个自制的程序，其中包含了大量的不雅照片，这也是事实。但杨梦怡跟随我去网吧，是为了向我请教编程技术，备战即将到来的编程比赛。她并没有打游戏，更没有企图传播艳照图片。而我把艳照放到程序里是为了制造话题，吸引女生和我说话，满足我的一己私欲。我把程序拷在优盘里是为了以此为例，向杨梦怡同学讲解编程的知识。这整件事情，和杨梦怡没有一点关系。她刚才所说的那些，一半是迫于校领导的威胁，一半是为了保全我的面子，却没有一点是真话。
我理解校领导们的用心，尊重他们的想法。传播恶俗图片，毒害校园风气，这是重大违规，一经抓到，必须以儆效尤。尤其如现在，不雅照片事件沸沸扬扬，各个班明里暗里都有部分艳照正在偷偷流传。校领导们终于在此时抓到了两名顶风做浪的现行犯，抓的如此及时，如此过瘾，当然必须当着全校的面严惩，以正风气。至于我究竟是不是散步艳照的源头，杨梦怡同学究竟是不是企图帮助我传播，这些都无关紧要。至于毁掉一位男生的前途，脏掉一位女生的名誉，这些也无关紧要。只要能在高三关头，以此严惩让大家悬崖勒马，严守纪律，保证绝大多数人更好的成绩，就比什么都重要。
我是高三六班的李梦君。那些照片，我看过，存过，传播过。虽然在学校里发布这些照片的大有人在，但学校给我的罪名不算冤枉，对我的处理我也没有怨言。但我必须要在这里对曹老师说一句，杀鸡儆猴这种招数，对我一个人用就足够了。杨梦怡不过是一个好学上进，热爱计算机的女生。作为一个老师，你不可以这样冤枉一个无辜的女孩，不可以这样败坏一个女生的名声，不可以在她的档案上留下如此肮脏的一笔，不可以让她今后永远承受这个欲加的耻辱，更不可以让我背上这么一个玷污女生名节，连累女生清誉的可耻罪名。学校对我的任何处分，我愿意接受。但是你们毫无依据，就连一个女孩子都不放过的做法，我不能苟同。今天，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人相信杨梦怡的清白。”
李梦君如英雄一般，带着全校敬仰的眼神从主席台上下来，头也不回的走向教室。曹学聪措手不及，在他身后宣布，鉴于两人不愿把握机会，认错态度极不良好，维持原定处分。杨梦怡记大过一次，写入档案。李梦君，开除学籍。
晨会结束后，出离愤怒的曹学聪来到我们教室，要亲自送李梦君出校门。李梦君一见她来，便跳上课桌，居高临下的高呼：“曹老师，杨梦怡是冤枉的！”然后踩在课桌上，从教室右边几步跨到教室左边，撞开窗户一跃而下。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眼睛又从窗户扫回曹学聪。她眼神颤动，面无血色，似乎无法接受多年以前逼死母婴两人的场面在眼前重现，一时精神短路，神智不清。我回过神来，对成龙喊道：“下楼！”自己趴在窗子上向下看。李梦君的身体摔在校园里溪水边的草地上，目测四肢仍旧健全，仿佛还在蠕动，并没有看到大批量的出血。韩指月已经拨了120，我也立刻冲到楼下。成龙正蹲在李梦君四仰八叉的身体前静静的观察。我问他：“死了没？”成龙说：“现在还没，以后说不准，正在吐白沫呢。”
李梦君的起跳高度是四楼，比数年前惨烈牺牲的学姐矮了两层，落地点又选了草地，经过及时抢救之后，捡回来一条命。学校为了防止事情闹大，无法收拾，向李梦君做出了妥协——撤销针对他的开除学籍处分，并全额赔偿医药费用，还在李梦君的誓死要求下，同时撤销了针对杨梦怡的记过处分。李梦君痊愈后，因为剧烈的脑震荡损害了大脑里的语言区域，丧失了正常的言语沟通能力。虽然他意识清醒，逻辑明晰，但就是发不出正确的读音来。我和成龙经过许久的总结后，发现李梦君的问题是声母只能发一个“Y”。他若说“我想吃饭”，便只能发成“咬痒衣燕”。他若说“我想大便”，便只能发成“咬痒亚燕”。两者区别不甚明显，很容易混淆。李梦君在进行了半年恢复训练后，成果不佳，仍然分不清吃饭和大便，于是彻底放弃了用嘴说话。后来他随身带一个小白板，一杆马克笔，想说什么，就写在板子上。再后来苹果公司发明了ipad，李梦君觉得这东西就是为了他发明的，立刻搞来两台。一台用来打游戏，一台用来代替白板写字。
李梦君失语之后，杨梦怡悉心照料，日夜陪伴，很快攻下他假装矜持的防线，有情人终成眷属。高考时两人均正常发挥，携手进入南师大。再之后的多年里，杨梦怡始终不离不弃，对李梦君照顾有加，终在大学毕业一年后奉子成婚，修成正果。每次去李梦君家中看望，他稳稳的坐着，面露笑容。杨逸青长发低垂，抱着孩子靠于他身边。李梦君咿咿呀呀一阵乱码，逸青姑娘却能心领神会，对我们解释他想说的话。高中毕业之后多次班级聚会，时常论及当年的学生感情，又总要提到此二人由艳照引出的双梦恋，然后唏嘘感慨，将其奉为高中年代最纯净美丽的传说。这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