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初中时期的扭扭捏捏、欲拒还迎不同,高中时期的姑娘们非常有表现欲和存在感。她们走的路线主要有两条。第一条是装清高,搞文学。那段时间小资风气横扫大江南北,附中作为南京文化重镇,更加挑剔严苛,文学讨论仅限于卡夫卡、博尔赫斯、黑塞等百年前欧洲作家,村上春树是入门,她们不屑谈。安妮宝贝是山寨,她们没听过。我们班的文学路线领头人兼语文课代表是一个叫黄腾飞的姑娘。黄腾飞觉得自己的名字财大气粗,俗不可耐,于是每次写随笔都要签自己的笔名“白纸上的小黄”。时间久了我们就乖乖的迎合她的意思,喊她小黄。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笔名起的并不好,喊起来像条宠物狗。但是想来狗总是单纯可爱,恬淡知足,最通人性却最无追求,于是最能享受时空的慵懒,倦怠静好的岁月。所以狗也不错。名字嘛,即便喊起来像条狗,也比喊起来像暴发户要好的多,于是欣然接受。时间长了连老师也只喊她小黄,从此再没人提她的真名。
在我9年的应试生涯里,小黄是唯一一个可以在作文上长期完胜我的同班同学。高中的时候作文满分50分,我可以基本稳定在42,偶尔跑题,她从来不低于47,偶尔满分。我虽然因为第一名头衔被抢略感不爽,但并不真的在意。倒是小黄明知我水平有限,绝对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仍然视我为现行反革命,文学圈的败类,生命中的宿敌。那个时候小资笔调是正统文学,小黄作为个中翘楚,深得其技巧精髓。她写作要用钢笔,蘸奥林丹的碳素墨水,写在一面320字的绿色格子纸上,手边还要放一杯滚烫的绿茶。写出来的东西都是这个风味:
我出生在南京,南方的南,京城的京。
南京不算南方,亦不是京城。南京的夏天很热,脱得一丝不挂依然很热。南京的冬天很冷,藏在别人怀里依然很冷。
在刚刚过去的冬天,我的右手又被冻伤了一次。我伸出手来写作,便看见淡红色的伤口。我放下笔休息,又感到藏青色的孤独。
现在又是傍晚,落下去的有太阳,也有无数人的虚伪和真诚。肌肉在腐烂,肌肉在生长。城市在腐烂,城市在生长。我总能听见远方的汽笛声。我告诉自己,这是今夜离开这所城市的第四辆火车。它依然没能够带走我。
我想住在春天。
我站在高架桥上,风和钢筋水泥都在努力把我托起。我是记不得归途的燕子,我只知道向南方飞去。你看,这一路星空璀璨,幻想无边,只有细雨留声。
我的头发保留着它的形状,只是越长越长。我的呼吸保留着它的形状,只是越拖越慢。我的心保留着它的形状,只是越跳越老。我的悲思是光,点亮了半座城市,让你能够看见。
我没有看你,也没有看天。我把自己缩在了身后的羽翼里,却希望你能够看见。
你能够看见么?我正承受着全世界的寒。
我们的仇因为我的一句话而结下。高中开学后不久,小黄找到我说:“余述同学你好。听说韩指月说你书看的很多,文字也写的好,我非常佩服。我也十分热爱文学,这是我刚写的随笔,我们交流一下可以么?”我十分高兴的说:“可以啊。”便拿来她的文章看,看完我对小黄说:“文笔真好啊。不过中心思想有点分散。要是我,我就写:操。南京这****天真冷。老娘冻疮又犯了。”
小黄视我为大敌的原因是她认为我是粗鄙不堪的文学风气的代表。而且我的分数不低,极有可能影响班上其他同学走上邪道。文字是小,文风是大,白纸一般的同学们一旦被我潜移默化,意识深处有了恶俗文笔的根,将会受害终生,遗祸万年。附中人是南京最有文化的少年团体,附中要培养的是登堂入室的正统文学,绝对不能放任流氓文化招摇过市,堂而皇之。我的考场作文虽然依旧臭贫,但是不说脏话,不谈姑娘,偶尔也会被老师拿来全班朗读。小黄在严正抗议了几次没有得到重视后,另辟蹊径。为了减少我的消极影响,她自告奋勇组建了班级作文学习小组,在课后召开学习班,由她主讲,培养大家用她的风格写作。深受作文其害的理科生众多,小黄的学习班红红火火,热气腾腾。一段时间之后,渐渐的大家都学会了“又是一夜华灯过去,连风里的气味都有四十七万人的惊悸,和一千三百五十万人的颓靡。我穿着纯白色的衣服走在门外,便能感受勇敢。因为这样,我便能穿起阳光。”大家的作文分数也水涨船高。正因如此,我班以语文最好的理科班的独特定位闻名全校,独霸一方。现在想来,无论初衷为何,小黄以一己之力,牺牲自己的复习时间,提高了我们班如此多人的高考分数,实是一件舍己为人的伟业。
高中时期更多的姑娘们走的是另一条初试风情的平民路线。中国的性教育做的不好,理论知识胡编乱造,实践知识讳莫如深,心理还要层层封锁。在经过初中的懵懂和叛逆后,姑娘们终于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空有一对乳房,一副腰身,却不知如何使用,实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于是她们不再故作矜持,从面红耳赤的听男生说黄段子,到伶牙俐齿的和男生挑逗调情,最后终于摆出求知好学的姿态,要求博闻广见的男生们做导师,带领她们走上向女人迈进的不归路。那个时候成龙风头正劲,德高望重,非常受人爱戴。每天晚自习前的个把小时休息时间,都有十几个虔诚的姑娘捧着饭盒将他围住,让他讲解男女之事。我和沈平平常在3路之旅归来时,看到成龙正站在讲台上,被台下的女生齐刷刷的盯着。他一边在黑板上作画一边说:“大家看,这个地方叫冠状沟,是整个****上最敏感的部位。”
成龙的威望达到顶峰时是高三那年的寒假过后,艳照门事件爆发不久。对此好奇的姑娘们没有上网搜****儿的经验,很难找到资源。这东西过于色情,也不好意思问男生要。于是成龙把自己的300M完整版压缩包命名为摄影课件,拷进了班级的电脑里。下课时姑娘们上台拷老师们的电子讲义,就可以顺便把艳照压缩包一起装进优盘里。讲义每个人都要考,谁也不知道哪些姑娘别有用心,保全了她们的颜面。大家都对成龙的大义之举心存敬佩感激,以至于班主任周总理在无意间发现了艳照的文件夹时,全班同学众志成城,同仇敌忾,一个人都没把成龙供出来。总理是电子盲,便以为电脑中了病毒,此事不了了之。
连李梦君都知道,不仅仅是韩指月, 这个时候的全部女生,都不会喜欢老实巴交的四有青年了。要想逗女生开心,就要使坏,要会讲段子,要吃她们豆腐,占她们便宜。但是李梦君心里素质比较差,容易紧张,准备了两句情色的玩笑来到女生面前,还没说出口就脸色潮红,一身湿汗,宛若高潮。无法长驱直入,只能曲线救国。李梦君下定决心,在学习数理化之余自学计算机,一个学期下来编程水平便有小成。他开发了一个程序,姑娘们只要在摄像头前自拍一张照片,就可以利用他的程序,把自己的脸替换在其他任何一张照片上。那段时间有个台湾偶像剧叫恶作剧之吻,红极一时。男主角的粉丝们纷纷带着剧照来找李梦君,要他把照片里女主角的脸换成她们自己的,让自己在虚拟的空间里得到偶像的拥抱和亲吻。李梦君凭借自己的程序一夜暴富,桃花不绝,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人气和虚荣。最后也因为这个程序乐极生悲,永远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事以后再说。
高二开始,搞文学的姑娘们穿起了垂足长裙,编起了麻花辫子。搞风情的姑娘们下半身露出了纤细白嫩大腿,上半身露出了蕾丝奶罩的肩带。沈平平依然穿着三成棉的校服,七波辉的运动裤,用同一根头绳扎着马尾。成龙在黑板上给前排的姑娘们上课,我趴在凉爽的课桌表面,沈平平的发稍就落在我的眼前。我问沈平平:“你一直用海飞丝的洗发水?”
沈平平说:“对啊。我用别的都有头屑。只有用海飞丝没有。我小时候用的是海鸥的洗发膏,那时候也没有头屑。后来用了海飞丝,再用其他牌子的,就有了。你说是不是海飞丝给我的头发下了药,让它有了依赖性。就像毒品,吸了一次,就要一直吸下去?”
我有淡淡的倦意,对面教学楼的灯光全部点亮,映在校园中的一条小溪里。日光灯的颜色惨淡,沈平平的整个身躯都显得无比苍白。我说:“平平,你看楼下的溪水,像不像银河?”
沈平平说:“你一直说我在班上像个路人,谁也不会注意。”
我说:“现在不像了。现在你是最土的那个。你是建筑工。”
沈平平说:“建筑工人也好,站街小姐也好。你信不信?我沈平平,一旦从路人里走出来,吸引住了别人的目光,就能把它们留在自己的身体里,拔都拔不出来。”
沈平平回过头来看我,眼神像一口通往极乐世界的井。我心跳加速,热血沸腾,皮肉燃烧。我攥紧了拳头抑制住周身的颤抖。我觉得我特别清醒,万般思绪计算不停。我不知道我的心里爱不爱沈平平,但我知道我的身体里缺少一个沈平平。没有她,我就寝食不安,呼吸不畅,我的生命就无法完整的继续。我不能承受她的离去,也不能想象她会离去的可能。在这样的关头我总是无比兴奋,为了一件必须要做的事,为了确确实实在燃烧着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