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妈望着窗外说,南京有两样东西再也看不见了。一个是春天的燕子,一个是夏天的蜻蜓。
我上初中那会儿,住在玄武湖边的一个小区。一至夏日,满天的蜻蜓飞舞,为了追捕飞虫慌不择路的,还会在我家的透明玻璃上把自己撞死。我家在七楼,我妈当时挑这个房子,就是看中楼层高,位置好,站在阳台极目远眺,抬头是紫金山上的宝塔,低头是玄武湖畔的樱花。我们举家搬过来两个月后,阳台正面二十米处又盖起了一座高楼,樱花完全看不见了,使劲把脑袋探出窗外,还可以看见高楼上面露出了一点宝塔的尖尖。有客人来,我妈就拉开阳台的窗帘,指着宝塔的尖尖对他们说,你们看,我坐在家里,就能看见紫金山哎!
高楼一开始用作医药公司的办公大厦,生产一种叫艾万可的山寨伟哥。无奈药效不明显,销售渠道没打开,企业效益很差。后来药厂搞结构调整,把整个大楼租给了“8天快捷酒店”,自己大幅裁员,只留了一楼两间房当办公室,一间门面继续直销药品。我家附近有两个中学,数栋写字楼,快捷酒店的生意一直甚为红火,艾万可的销路也随之打开,名声逐渐响亮,最辉煌的时候直销门面前等着买药的队伍和对街等着买鸭脖子的一样长。正是一个金点子,救活一个企业。
药厂租给快捷酒店之后,我坐在书桌前,拉开窗帘就能看见满眼明媚的阳光,灿烂的肩背,温暖的大腿,生生不息的活塞运动。每扇窗子里都是一番不同春色,换频道不需要遥控器,动动脑袋即可,着实让人目不暇接,身不由己,一场呆望尽便已数个小时。我妈对药厂的所作所为非常不齿,深恶痛绝。后来只要她在家里,生怕我偷看不堪入目的春光,便要把窗帘像防盗门一样锁上,生怕隔壁传来莺莺燕燕的春啼,还用音响长年放上古筝曲。可是即便我看不见,听不着,我的心脏仍然在想,我的血液依旧在流,我从书桌移到床上,裹在被子里,闭上眼睛,脑海里做的始终还是春梦。我想,如果我告诉我妈,她一定会在买一尊佛像,摆在我床头避邪。
初二之时,药厂还是药厂,虽然没有紫金山和玄武湖可看,毕竟可以拉开窗帘欣赏阳光。这个时候就有无数的蜻蜓绕过高楼,来到我家的窗户前飞舞。青俊的身体,红色的眼睛,粼粼作闪的四条翅膀,像一架架吃了艾万可的战斗机,身姿矫健,来去如梭。入夜之后,蜻蜓仍不舍离开,两眼发出通红的萤光,把窗框里的黑夜装点的诡异而生机勃勃。我望着这些流动的鬼眼,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怪叫,喊的还是我的名字:“述子————”我四肢僵硬的等了一会儿,鬼叫又喊出了二周目:“述子——述子————”我确定是找我索命无疑了,赶紧拉开窗户,看见炮桐远远的站在楼下,正步履蹒跚的看着我,隔着七层楼的高度,我仍然能闻到她嘴里的酒气和皮肤上的体香。我关上窗户,对我妈说:“我看书看累了,出门散散步。”
一般不是万不得已,我很少向我妈撒谎。她遗传了我外公的逻辑与智慧,也遗传了我外婆的好胜和要强。以前的水果摊老板心眼丰富,看见自家的苹果橙子被蛀了个小洞,又舍不得扔掉,便会用指甲盖大小的商标贴纸贴在那些小洞上,糊弄不仔细的顾客。我妈平生一大乐趣就是站到水果摊前,假装无意的揭开一片贴纸,天真的问老板:“哎,你这个苹果上怎么有个洞?”然后随手换一个,再揭开,问:“哎,老板,这个梨子上怎么也有个洞?”过一会儿又找到一个,继续揭开,问:“哎,老板,你这个橙子上也有洞哎!”直到老板脸色青紫,摊子前的顾客都被吓走,她才算玩了个痛快,心满意足的走了。后来农药产业愈发发达,水果里的蛀虫越来越少,我妈的乐趣从此消弭,一度非常沮丧。我妈有拆穿谎言的癖好,能从说谎者被拆穿后的羞愧和忿恼中得到无上快乐,我和我爸吃过多次苦头,终于潜移默化的成为了两个难得的诚实好男人。
炮桐突然来袭,我心急之下只能和我妈说:“我看书看累了,出门散散步。”然后一头扎出门外。我妈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注意安全。”
我从门洞出来,炮桐侧着身体看我,手里抓着从我这儿拿走的笔记本。我说,你嚷嚷什么?被我妈听见了。炮桐说,你妈喊你述子么?我说,不喊,那么难听的叫法,只有你一个人喊。炮桐说,这就他妈对了,只有我一个人喊。你的小说我看完了,来还给你。
我很喜欢文学,喜欢看,喜欢写。我没有太多钱买书,但是初中和高中的图书馆都馆藏丰富,十分喜人。南京本地还有一个书店叫先锋,开在一个体育馆的偌大的地下车库里,看上去很有文化,图书随便翻阅,欢迎拍照留念。两所校内图书馆和一个车库书店成为了我主要的文学师承。当时我给自己定下的任务是十万字的小册子至少一天一本,能砸死人的大部头好歹三天结束。我也自己写,一个星期必须动手写个四、五千字,无论是短篇还是连载。都写在我的笔记本上,随便抄下一段,就可以当作文课作业糊弄语文老师。我写文章图个意淫的快感,也图个锻炼手指,以免遣词造句生疏,从来没有别的野心,写完一本烧一本。和炮桐恋爱之后,她发现了我唯一现存的大半本,要借走。我说还没写好,不让看。炮桐说少废话,老娘不看,老娘借回去描红,练书法。
我从炮桐手里接过还我的笔记本,问她:“原来你真的知道我家在哪里。可是你这么晚来究竟意欲何为,是不是终于想通了,要挣开束缚,要和我回归恋爱的本质,要和我上床?”
“你不要妄想,对身体不好。你写的我看完了,可是你的故事还没讲完,我要听你讲故事。”
“就在这儿?”
“那不然呢?你不是说你家依山傍水么?你带去到山里去。阿不行,还是到水边去。”
我转头看了一眼,天上蜻蜓的鬼火依旧,我们家窗户紧闭,隐隐透出淡淡的灯光,我妈并没有伸出脑袋注视。我放下心来,搀着步履风尘的炮桐,走过一条马路,穿过隔壁富人区的五六栋栋别墅,就来到了玄武湖畔的环湖路。我说,我们走走,你醒醒酒?炮桐说,走走。但是我没喝多。我还没打鼓呢。
罗平队伍里有两个女中豪杰,能打的是炮桐,能喝的是燕子。燕子千杯不醉,一斤半酒精下肚,脸不红,心不跳,声音越来越妩媚,笑容越来越迷人。每一个醉死她裙下的人,下辈子回忆生前最后一刻,都说只记得眼前出现了一个浑身发光的菩萨,倒满一碗酒,说:“喝!”,小脖子一抬,自己的魂就被她勾没了,立毙当场。炮桐也好酒,但是沾酒则醉,两瓶啤酒下肚就开始步履维艰。醉酒的人一般分为两种。大多数人喝醉了会选择释放,啰里八嗦,大哭大闹,逮谁都发火,到哪儿都撒尿,做一些不喝酒时做不出来的事,充分释放自己的阴暗面。还有一种人是逃避,酒多之后眼神朦胧,精神萎靡,一言不发,深如大海,更有甚者直接睡去,立时进入一个和现实无关的世界,单不用买,家不用回,是为大幸。我两者都不是,我生性安全感缺失,责任感丰富,身体醉的再厉害都想试图保证脑子的清醒,可以把醉死的兄弟抗回家,可以对醉死的姑娘动手脚。炮桐说我控制欲太强,所以体会不到酒的乐趣。炮桐喝醉了的时候喜欢打鼓。手边有筷子使筷子,有酒瓶使酒瓶,只要是坚硬的棒状物体都可以拿来当鼓槌。一边打鼓一边用嘴巴配音,头拼命甩,发丝拼命摇,屁股拼命晃,是酒桌上夜店里不可多得的美丽风景。
炮桐和我走在宁静的玄武湖的夜,说:“我又没喝多,我还没打鼓呢。”
我的手顺着她的头发,从后脑勺滑过后颈,从背部直到腰际。炮桐说:“真的,我还没有吐刺刺——吐刺刺——吐刺刺——烫烫!”她一边配音,一边很自然地挥动双臂,在夜色里打了好一会儿,终于觉得不好意思,把嘴巴贴在我胸口,格格的笑。
“你怎么又自己喝酒了啊,不是说好不再一个人喝了么?”
“我没有一个人喝啊,我不是来找你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