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天青踮着脚快速退回客厅,把牛皮纸袋搁在角落里,然后冲卧室里嚷着:“渴死了,给我倒杯水。”
周子琳穿着黑丝吊带睡裙,端着一杯凉水,从卧室里走出来。她脸上敷了海藻泥面膜,青绿的,只露出没有表情的眼睛和嘴巴,绿泥半干半湿的,正在节骨眼上,不能有大幅度的面部表情,所以她僵着脸,用一根手指抵在杜天青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小声点。”周子琳僵着脸用嘴努了努亮灯的浴室,然后继续低声说道,“你不是说今晚不过来了吗?”
杜天青拨开周子琳的手,喝了一口水,又放下了,他指着亮灯的浴室问:“谁在里面?”
周子琳凑在他耳边说:“是小安。你不在,我就叫她陪我逛街。北京太热了,走一走就出汗……”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推了一把杜天青,“她应该快洗完了,你走吧。”
因为凑得太近,周子琳鼻尖上那点尚未干透的绿泥,不慎沾到了杜天青的脸颊上,他反应极快,一摸,绿泥又碾在了他指尖上,杜天青伸手一瞧,皱着眉头说:“我走了。”
临到门口,他又折回去把搁在地上的牛皮纸袋拿走了。
杜天青走了约五分钟,若小安穿戴齐整地从浴室里出来了,头发也吹干了,脸色红润,看见周子琳正在除面膜,她也没多嘴,只盯着茶几上那杯喝掉一小口的清水看,淡淡地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向周子琳告辞了。
后者也不挽留,内心里正巴望着若小安快走,好把杜天青重新叫回来。
酒店的停车场,杜天青的黑色奥迪安静地停在那儿。司机老张默不作声地握着方向盘,后座,杜天青双手交叉叠在胸前,正闭目养神。
世界静得如同大战在即。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杜天青睁开眼睛,一看是周子琳的号码,他懒洋洋地接听,只“嗯”了两声,就挂了。
老张以为领导该有新的指示了,于是快速扫了一眼后视镜,却发现杜天青又重新闭上了眼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等在这里,但跟了杜天青这么多年,他知道少说话、多干活总是没错的,于是沉默着继续等待。
没过多久,杜天青突然发出指示:“摁喇叭。”
老张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就已经听从指令,“嘀嘀”,奥迪的鸣笛声吸引了一个女人,她站在不远处,像是在观察车牌号,然后终于走了过来。
等若小安走近了,杜天青放下一半车窗,冲她招招手。后者带着一点牛奶和玫瑰的甜香,坐了进来。她在那条薄薄的白色衬裙外面又罩了一身米色的套裙,简洁的齐肩黑发,使她看起来像是个刚下班的办公室秘书,唯有那双毛茸茸的眼睛,看杜天青的时候,一点都不像个秘书。
他跟她对视了一眼,然后抽出那个牛皮纸袋递给若小安说:“我有点累了,你替我跑个腿吧,把这东西给她。”
若小安看他一眼,杜天青沉默着点了点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实际上,杜天青刚才这淡淡一句话,已经是向若小安传递了两个信息:第一,婉转承认了他和周子琳的关系;第二,婉转拒绝了周子琳今晚的邀约,或许,还不止这一个晚上。无论是哪层意思,都在告诉若小安,她又离杜天青近了一步。
“好的。”若小安轻轻地点了点头,“您要注意多休息。”
老张还是第一次见到若小安。说实话,坐到了杜天青这样的副部级,身边就不停地有女人绕来绕去,各式各样的,什么天仙姐姐、神仙妹妹,都有,她们个个都想要谋算他,他当然知道。他自己就是在谋算别人的过程中坐到今天这个位子的。所以,要近书记的身可不容易。所谓近身,当然不是和书记挨着坐那么简单,即使是像周子琳那样同榻而卧,也不是终极,而是要让书记把你当自己人看,这就相当不易了。
说话间,若小安便伸手去接那个袋子。因为杜天青拎着纸袋的把手,她便绕开了,伸手去托纸袋的底部。没想到,男人的另一只大手很快悄无声息地覆了上来,厚实的手掌,暖洋洋地轻拍了两下若小安微凉的手背,不等她做出任何回应,就撤走了。
“听说你最近很忙,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杜天青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若小安。因了他这句叮咛,刚才的接触,倒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照,确实很能迷惑人,如果她不够通透的话。
若小安拿着纸袋折回酒店,上楼敲门。周子琳一看不是杜天青,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失落,同时也存了疑惑:“你落东西了吗?”她问若小安。
“不是,”若小安伸手把牛皮纸袋递过去,说,“刚才碰巧在楼下遇到杜书记,他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他人呢?”
“他说累了……”
周子琳先前还客客气气的,听到若小安这番话,脸色瞬间就垮了下来。她已经把脸上的海藻泥洗干净了,但此刻比之前敷着面膜的时候,更惨绿。
她太清楚杜天青最忌讳什么了,关于他们的关系,他一直谨慎保密,哪怕圈中人人尽知,他也还是在那群老同事、老朋友面前打哈哈,死不认账。这天,居然这么轻易就透露给若小安,意味着什么?而且,最让周子琳气不过的是,他居然要让另一个女人来告诉她——你被拒绝了。
他是在引爆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若小安知道。
实际上,杜天青这一招十分凶狠。这段日子以来,若小安一直以头号粉丝的身份,帮助第一次当老板的周子琳,为她的工作室、电影投资和广告代言忙碌奔波,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成了骄傲的周影后的闺中密友。
但是,杜天青只用一句话就让若小安成了周子琳的敌人,他通过若小安转达的拒绝,让周子琳很没面子——一直以来,都是周子琳起着桥梁的作用,为若小安开发绿地的事情和杜天青软磨硬泡,只有她可以接近杜天青,别人都要求着她。然而,杜天青只用一句话,以及一个牛皮纸袋,就让这个貌似牢不可破的三角,散架了。
原来,若小安的“木马计”,杜天青一早就知道。今晚,他轻轻地戳穿了她。
周子琳冷冰冰地接过袋子,问若小安:“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晚——”若小安那句“晚安”还没说完,房门就被“嘭”地关上了,撞了她一鼻子灰尘。
若小安上楼前就在琢磨,杜天青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保护周子琳,让她不要受“蒙骗”?如果是这样,他可以用更直接的方式私下提醒周子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她气鼓鼓地一个人在酒店房间里一边跺脚一边瞎琢磨。况且,若小安觉得更为重要的一点是,杜天青留下了她的金链子,就像是他特意给她留了一条门缝,让她可以随时挤进来。他们还有见面的机会,若小安十分肯定。
第二天,杜天青就离开北京,飞回了海州。若小安再约周子琳,电话就被直接转给了她的助理,对方总是给出同样的答复:周小姐很忙。若小安知道,就算她能证明自己和杜天青之间清清白白,周子琳也不会再信任她这个朋友了。更何况,证明“没有”,比证明“有”,要困难得多得多。“没有”几乎是不能被验证的。
而真实的情况是,若小安希望有,只是还没发生罢了。小宝曾经提醒若小安,要她多注意杜天青这个人。当时觉得是句废话,目标人物就是杜天青,自然会多加注意,没想到还是不够——他动动小指头,就摧垮了她的整盘棋。
然而,事情还没玩完。
从东州、深圳和上海一路走来的若小安,学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把握时机。所谓时机,是一个十分微妙的东西——当一个项目有60%的可能性时,你应该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有70%的成功率时,你应该想办法从别人手里抢过来;如果有80%到90%的成功把握时,那就别想了——绝对的资源,导致绝对的生意。
现在,杜天青抛给若小安的,就是一个可能性在60%周围徘徊的项目。在这整件事中,不管哪一方,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需要不停地试探。
杜天青到海州就任之前,张一鸣当了他很多年的副手,后来杜升迁了,临走前也不忘关照张一鸣,顺手提拔他坐了当地财政局长之位。所以,关于杜天青的喜好,张一鸣最有发言权。他曾说杜最欣赏的历史人物就是曾国藩,若小安就买了各种关于曾国藩的传记摆在书架上。
一直都没空翻,今朝吃了周子琳的闭门羹,若小安倒清闲了,不用挖空心思为她跑前跑后,便索性静下心来,把自己关在头发胡同的小四合院里,于书海之间,纵横古今。
曾国藩说,居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身在官场就会遇到许多烦事,还必须要处理许多烦事,有的人处理一件烦事还可以,处理两件烦事也还凑合,但三件或三件以上的烦事就耐不住了;有的人遇到一件小的麻烦还可以,一旦遇到大的麻烦就挺不住了;有的人处理别人的麻烦事还可以,一旦自己遇到麻烦就受不了了。这样就有可能使自己心浮气躁,做出一些不符合理性的事情来,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后果。
做官要耐烦,第一件事就是训练自己处事不急不躁,无怨,清醒。头脑清醒才能保持安静,保持安静才能稳住部下,稳住部下才能做出决断。不然的话,心急似火,性烈如马,只会使事态的发展更加混乱。做人又何尝不是?
若小安正看得津津有味,张一鸣突然就打电话进来,劈头就问:“你还好吧?”
“为什么这么问?”
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我看那天老汪气不顺,担心他做些让你尴尬的事。”
若小安笑着宽慰他:“我很好。你不信他,也该信我吧?”
张一鸣呵呵一笑,把话题扯开了:“小宝说你还在北京,干吗呢?”
“看书。”她笑着回答。
“什么书?”
“曾国藩。”
张一鸣哈哈大笑:“杜书记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狠狠夸奖你的。他也喜欢看这书。”
“他最欣赏曾国藩哪一点?”若小安问。
“我也讲不清楚。”张一鸣说,“不过,我记得他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说当年曾国藩和左宗棠交恶,是这两个人共同演出的一段双簧。因为那时候他们功高盖主,慈禧很忌惮。所以只有他们两个狗咬狗,主子看了才能放心。”
初听此言,若小安只往自己身上联想,大约杜天青当官当久了,管理下属和管理身边的女人是同一个思维:总希望各方势力互相制衡,底下人若同气连枝,那最终被孤立的,就只能是他了。没有统治者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
可是,很久之后,若小安才发现,所谓的“狗咬狗”比她理解的更大更复杂。当然,也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