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敢停顿,第二天一早,札兰丁就跟着一伙在驿站里认识的去蒙古做买卖的客商,由幽州出发西行进入燕山山脉的腹地。燕山山脉是中国北部的一道地理上的分水岭,也是东亚地区农耕和游牧两种不同的经济生活方式的交界点,历史古都幽州就坐落在山脉的中南部,由此往西北顺着一条古驿道走了两天就到了宣德府。再往前走就到了风吹草白天无际的蒙古草原南缘了。
商队有几挂三套马车组成,车夫抡着长鞭吆喝着拉车的挽马。而商队的头头则骑着一匹赤红色的高头大马围着车队前后左右地查看着、叮嘱着他是个精明的中年人,看得出是长年跑口外的买卖人,他说自己是汉族人老家在太行山的西边,姓赵,和南边的宋朝皇室一个姓氏,同行的伙计叫他赵老板,札兰丁便也随着喊他一声赵老板。他们带的货物是茶叶和烧酒这两样东西牧民需求量很大,回来再换回草原上特有的羊皮和羊毛。札兰丁有些不解地问:我听说你们汉人不是不喜欢经商吗?
赵老板笑了,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南边有钱人家都送孩子进学馆了可这北边不行,大金朝又不开科取士,学那些有什么用?
札兰丁当然听不明白什么学馆、开科取士之类的话,他只从赵老板的口气里听出,在大金国读书无用,就顺着赵老板的口气说:也是,读书读不来银子,这经商倒可以养家糊口。
赵老板连连点着头:那是,那是。
进了宣德府城,赵老板在驿站里打开一包茶叶和札兰丁泡上:出了宣德府,前边你就撒丫子吧,我们的脚力慢,就不耽搁您了。
札兰丁看看赵老板:我们不是一路吗?
赵老板恳切地说:我们是走一路卖一路,走走停停,再说我们的马是拉着车走,你的马可以一路跑过去。我们是愿意和你这个军士一起走,对我们也安全一些,可那会耽误你的行程,还是就此别过吧。
札兰丁听伊斯玛仪说过,商人不愿意轻易让人看自己的买卖是怎么做的,想了想点点头:那好吧。
第二天,他们一起动身出了宣德城,出城不远就遇上了蒙古人的检查站,到草原边上了,蒙古人的盘查更严了,赵老板拿出一些打点银子才得以放行。轮到札兰丁了,他说是代表百户长去看望他们的老上司,拿出了探马赤军的令牌,这才得以通过盘查进入了草原。
终于见到熟悉的草原了,札兰丁和商队分手后,打马朝着西北方向飞奔了一整天,跑出少说也有三四百里,到日落时分,他才找了个沙埂子的阳坡停下来准备宿营。
这是一个牧民的旧营盘,有几根散乱的木柴救了札兰丁的急,他停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烧柴晚上点火用,荒草野坡一人一马最重要的是预防野兽,没有火堆不行。好在天黑后不久,下弦月就从东边的地平线上爬了上来。
草原上的夜晚安静极了,到处都似睡着了一样,没有一丝动静。风柔柔地吹过面颊,札兰丁觉得很惬意。他坐在沙埂上看着月亮一点点升起来,然后从马背上取下在宣德府兑换的干粮放在火上烤着,商队的赵老板曾经劝他兑换些肉食,他笑笑,找到府衙凭着探马赤军令牌用碎银子换了一大把雕翎箭,有了箭枝,就有肉吃,也有了安全保证。
他看了看给马准备的炒料豆,还够十天半月用的,草原上有的是青草,也不用特意准备。前后左右检查了一遍,又给马使上蹄袢后,他才铺上一条毡子迷迷糊糊地睡下了。
下半夜,他被草原上的风给冻醒了。
阳春三月的白昼已经是百花争艳的时节了,特别是进了下半月,中午的太阳还真的晒得人有些迷怏,可这里是草原,昼夜温差很大,夜里吹过草原的风就有些凉了。札兰丁蜷起腿,抻抻身上的夹袍又迷糊了一觉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慢慢地坐起身,这才后悔睡觉前没有支起带来的那个布棚子,这会儿也没地方找木棍,只好把跟前的火堆捅旺,把那块篷布也拿出来裹在身上,坐在旷野里看着已过中天的月亮,听着四周的风声捱天亮了。
其实札兰丁着急回蒙古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六年前灭西夏后,巴根在回草原前曾告诉他巴图受伤回蒙古了,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而在这次征讨大金的过程中,他始终留心巴图的消息,六年多过去了,竟没有听到他的一点消息,看来他是留在草原了。蒙古人历来就有抢婚的习俗,他怕巴图去骚扰阿茹娜,如果阿茹娜一时动了心思,那么他这些年不就白等了这年头,蒙古地界上的蛤蟆都成精了,他是回回人,斗不过蒙古人的。所以一想到这些,他就有些害怕,脊背上就觉得凉飕飕的。
他离开蒙古草原已经八年半多了,如果阿茹娜肚子里那个孩子能安全的生下来,到这个春天就该八周岁了,到底是男是女札兰丁还不知道。那次离开那个做过他们新房的断崖前,阿茹娜偎在他的怀里,双手捂着腹部说: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札兰丁想了想:要是个男孩就叫谢赫。阿茹娜问他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字,他说:我也不知道,老家有好多人叫这个名字法图麦的哥哥就叫谢赫。阿茹娜听到这里撇撇嘴:那要是个女儿就叫法图麦,反正你是忘不了了。一句话把札兰丁堵得半天没缓过劲来,阿茹娜斜着眼看看他,还成心拍着肚子叫了两声:谢赫,法图麦,喊妈妈。
札兰丁真的忘不了法图麦,一想到阿茹娜,他就会接着想到她,本来和阿茹娜在一起时,法图麦在他的心里已经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像,他在锡尔河草原见过听过蒙古人残酷的屠杀,他也不相信法图麦会活着逃过这一劫,可是那个逃走的卡萨尔斯给他留下的一句话,让法图麦的影子在他的心里又重新鲜活起来,时不时地让他为之感叹一番。
可是他回不去了,恐怕这辈子他都回不了锡尔河草原了,就这次回蒙古一路上遇到的盘查就让他明白,作为探马赤军的兵丁,在这块土地上也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的,还是死了这份心吧。
札兰丁抬起头看了看东方,天还没有亮的迹象,风一个劲儿地刮着倒是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这就好,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进了草原它还需要时时留心,看能不能打到黄羊什么的,能找到肉食,身上才有劲,才能更好地支撑下去,要不带来的这点干粮会很快消耗净的。
一阵劲风吹过,札兰丁忽然听到远处一声低沉的狼嚎随风传来,札兰丁猛地打了个激灵,本来有些迷糊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在旁边站着打盹的马竖起两只短小的耳朵,然后刨了刨带着袢子的四蹄,往札兰丁身边靠了过来,札兰丁站起身抓过马缰,在中原多年没有听到过狼嚎的马有些惊慌了,可札兰丁听到这久违的狼嚎却产生了一种亲切感。他抬头四下里张望着,凭刚才的声音,狼离着他还远着哪,他还真希望能遇上一只蒙古草原狼。
停了好长时间,再也没有狼嚎声传来,札兰丁这才重新坐下来,把身边的木柴全部丢进火堆,风很快就把火吹旺了,札兰丁这才歪倒在火堆旁,在渐渐到来的晨曦中又进入了梦乡。
半个多月后,当一弯月牙在西天边一闪就沉下去的时候,札兰丁才找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山头,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那个当年的新房早已不见了,只有那个突出的岩石还支撑着一片屋顶似的断崖,当年他铺上芦苇和针茅做婚床的地方积了一层厚厚的沙土,周围的草场已经被新绿的青草覆盖,山口外那片芦苇荡还在,旧年的苇丛刚刚腐烂,新苇在水里又冒出了绿芽,看来,札兰丁只好睡在那层厚厚的沙土上了。
月亮圆了又缺,慢慢地又转了一圈,等到再一次像个圆盘一样悬在人们头顶的时候,驻屯地的小麦已经进了打麦场。
麦熟之前,连续刮了几天的干热风,把地里的小麦很快就刮黄了梢天气也紧跟着热了起来。军士们在伊勒纳赤丁的带领下,学着百姓住户的样子,找来镰刀下地割起了麦子,好在那些背井离乡或死于战乱的人们离开时并没有带走所有的农具。大伙忙了半个多月才把村子周围的麦子运进了村口的麦场。这几天,大家正忙着摊晒进场的麦子,村里的百姓过来说他们的麦子也快进场了,到时候一块教给他们怎么打麦子。
麦晌天热死人,就是到了晚上也不凉快,大伙在屋里睡不着觉,晚上都跑到麦场上乘凉来了,坐在月亮底下的麦垛上啦着呱,困了就势一歪一觉就睡到天亮,也很惬意。特别是在这月圆之夜,到处被月亮照得明晃晃的,人们就更睡不着,几个人捉对摔开了跤,其他的人站在边上嗷嗷地叫着给双方加油助威。就在这时,一个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的人骑着一匹大马闯进村来,嘚嘚的马蹄声搅了大伙的兴致。来人刚到村口,人们一声唿哨,抄起手底的木叉、铡刀,把他围在了中间:干什么的?
来人不慌不忙地跳下马,恶狠狠地骂道:兔崽子,我!
大伙这才听出,来人是他们的十户长,大家顿时欢呼雀跃起来:牌头你可回来了。
大家还想跟他说几句话,伊勒纳赤丁听见动静,跑上前来惊讶地问牌头,你怎么这个样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