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百鸟之王,对外来的鸟禽,中国凤历来的态度是容合,即兼容、包容、宽容、综合、整合、化合。古阿拉伯神鸟菲尼克司(Phoenix)曾被中国凤容合,其结果是,中国凤也可以像“天方古国”的神鸟那样,来一个“凤凰涅盘”,即先集香木以“自焚”,然后从熊熊烈火中获得新生。对迦陵频伽可不可以照此办理呢?回答是肯定的。因此,就像佛教传入中国后,和中国本土文化相融会,产生了中国化的佛教一样。迦陵频伽一飞进来,也就不可回避地受到了凤的接纳,进入了凤的行列,身上也就有了凤的神性。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这位以“妙音”
闻名的迦陵频伽,也加入了中国凤的多元容合过程,成了凤的取材对象之一。
最后,我们再来说说金翅鸟。
“天龙八部”(也称“八部众”、“龙神八部”)是佛教的天神。这八个天神的名称和排序,据《舍利弗问经》等载,是这样的:(1)天众(Deva);(2)龙众(Naga);(3)夜叉(Yaksa);(4)乾闼婆(Gandharva);(5)阿修罗(Asura);(6)迦罗达(Garuda);(7)紧那罗(Kinnara);(8)摩侯罗迦(Mahoraga)。
排在第六位的迦罗达(另译为“迦娄罗”或“迦楼罗”)即金翅鸟。据说此鸟来自古代印度的神话传说,是一种性情猛烈、类似鹫鹰的大鹏鸟。相传其降生之时,周身透亮如熊熊火焰,各路天神误认为它是天火之神而顶礼膜拜。成年的金翅鸟有种种庄严宝色,头上有一个大瘤状的如意珠;翅膀大而有力,飞行之快犹如电闪;其身长八千由旬,左右翅各长四千由旬(由旬是古代印度计算里程的单位,指公牛拉车行走一日之旅程。一由旬大约可换算为20公里。八千由旬为16万公里,四千由旬为8万公里);鸣声悲苦。
金翅鸟虽排在第六位,却是排在第二位的龙众的天敌。它以龙为食,每天要吃掉一个龙王和五百个小龙。它在空中飞翔,巡视大海中应死的龙,发现龙时,用翅膀将海水扇成两半,龙见这个阵势,吓得发抖,失去知觉,等着被吞食。佛教的一些流派还认为,金翅鸟是梵天、毗湿奴、大自在天的化身,也是释迦牟尼的老师文殊菩萨的化身,代表着智慧和勇猛。
那么,金翅鸟和凤有没有关系?有怎样的关系?
要回答这样的问题,得从佛教中的龙说起。
据人类学家何星亮先生考证,印度佛教中的龙是由中国传过去的,经过印度人的再创造,成为“龙王”,然后再随着佛教的东传,反馈回中国。相类似,我们也可以提出一个观点:佛教中的金翅鸟崇拜有可能受到了中国凤崇拜的影响。理由如下:
中国本土的原始凤纹早在距今7800年的高庙文化遗址中已经出现,赵宝沟文化凤型陶杯、河姆渡文化凤纹距今在7000年左右,仰韶文化凤纹、良渚文化凤纹、马家窑文化凤纹在距今5000年以上,而佛教中的金翅鸟形象,据说来自古印度的神话,毗湿奴(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的三大主神之一)的坐骑就是金翅鸟伽罗达。婆罗门教形成于公元前7世纪左右,距今不到3000年。
金翅鸟的形象源自古人对鹰类猛禽的神化,这样的神化在中国的石器时代就已经开始,连云港将军崖新石器时代的岩画中,就有鸮鸟即猫头鹰的面部形象。而这种将鹰鸟神化的现象,和凤的形成过程是一致的。金翅鸟形象的主要特点是翅膀阔大,翅膀阔大的神鸟在古中国被称为“鹏”、“大鹏”、“鲲鹏”,所谓“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庄子·逍。
游》)。而在殷商甲骨文中,“凤”和“鹏”是一个字,“鹏,亦古文凤”(《说文·鸟部》)。
既然佛教中的龙是由中国传入的,那么同为中国神物的凤,就有可能随着龙一起传到印度,并对印度原有的金翅鸟崇拜产生影响。这种影响至少表现在:(1)在中国,龙和凤常常是对应着出现的,佛教中的龙与金翅鸟也是对应着出现。不过,中国的龙凤多是互补式的、和谐式的对应,而佛教中的龙与金翅鸟是斗争式的、有我无你式的对应。这当然与在印度人的心目中,金翅鸟的神性与功能,要强大于龙的神性与功能有关:(2)随着龙以“龙王”、“龙女”等面目与佛教一起“反馈”回中国,金翅鸟也飞临中土。不过,飞临中土的金翅鸟已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具有了“凤性”。
云南大理的崇圣寺三塔,其塔顶的四个角原来都立有铜质的大鹏金翅鸟。李元阳《万历云南通志》载,崇圣寺三塔,“各铸金为顶,顶有金鹏,世传龙性敬塔而畏鹏,大理旧为龙泽,故以此镇之”。“龙畏鹏”之说显然来自佛教传说。1925年,大理一带发生强烈地震,房舍倾毁无数,唯有大理三塔耸立不倒,但塔顶的铜器被震落坠地,旋被闻讯而来的群众哄抢一空,铜片被锻制成“辟邪”戒指,畅销滇西各地,成为一时之尚。凤有“兆瑞”的神性,从而具有“辟邪”的功能,这样的神性和功能,印度的金翅鸟原是不具备的。
还有,大理人还将大鹏金翅鸟称作“金鸡”,而“金鸡”是当地勒墨人的崇拜对象,他们以鸡为姓,认为其祖先是从金花鸡的蛋里孵化出来的。大理、剑川白族女子多名为金花,据说也与其对所谓“金花鸡”的崇拜有关。在有关传说中,金鸡被称为“金鸡大王”——帮助小灰龙战胜了大黑龙。鸡是凤的容合对象,鸡崇拜和凤崇拜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同一性,大理人将大鹏金翅鸟称作金鸡,也有视其为凤凰的意味。
不光在大理。在河南与安徽的接壤地带,有关于《固始鸡的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在大别山北麓,淮河南岸,有一个诸侯国叫蓼国,因这里到处生长着一种叫“辣蓼”的野草而得名。城南一片沼泽地,长满了开着红花的“辣蓼”,城北有一片沼泽地,长满了开着黄花的“辣蓼”。“辣蓼”丛中藏着一种害虫叫“洋辣子”,每天夜里都要成群结队进城危害百姓。它们先喷出一种毒液将人致昏,然后再把浑身细细的白毛刺入人体内,尽情地吸血。凡被“洋辣子”叮过的人,浑身无力,奇痒难忍,苦不堪言。蓼国的老百姓为躲避“洋辣子”的袭击,纷纷背井离乡、到处流浪。这一年的阴历八月十四,即中秋节前一天,天上的玉皇大帝得知此情后,急令大鹏金翅鸟夫妇飞往人间,扫除危害蓼国百姓的害虫“洋辣子”。临行前,玉皇叮嘱大鹏夫妇:“必须在八月十五太阳出山之前飞回天界,否则就犯了天规,失去飞翔能力,只能永远留在凡间”。
大鹏夫妇辞别玉帝飞到蓼国境内,雄大鹏直奔城南开红花的“辣蓼”
地,雌大鹏直奔城北开黄花的“辣蓼”地,在沼泽泥潭、野草丛中到处捕杀害虫,连续干了一天一夜,雄大鹏的战袍被红“辣蓼”的花粉染成了红色,雌大鹏的罗衣被黄“辣蓼”的花粉染成了黄色,它们的嘴和腿都被沼泽的污泥染成了青色。眼看太阳就要出山了,可还有一些害虫逃散在四周的树林里、野草中。是飞回天界,让害虫继续繁衍为害,还是继续战斗,逮尽害虫?成了大鹏夫妇艰难的抉择。只听雄大鹏站在高处向着天上高喊一声:“不回啰”,雌大鹏高叫着“还逮、还逮”,表示了他们的决心。
太阳出来了,大鹏金翅鸟夫妇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失去了回到天界为仙的机会,变成了凡间的大公鸡和大母鸡。摆脱了害虫“洋辣子”困扰的蓼国百姓,把它们接回家中供养起来,但它们捉尽害虫、造福人间的雄心未改,每天都要到草地上、树林里去捉虫除害。后来,蓼国改名固始县,大鹏金翅鸟的后代们就被人们称为“固始鸡”。固始鸡有红黄两种毛色,青嘴青腿,公鸡啼鸣似“不回啰”,母鸡叫蛋似“还逮、还逮”。
大鹏金翅鸟夫妇留在人间变成鸡后,临死时告诉蓼国百姓,将它们的肉烹煮炖汤,供人们食用,一方面可使百姓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一方面也可使它们的灵魂返回天界。它们的后代一旦长大,也要把它们杀掉,让它们的灵魂尽快升入天界。所以,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固始县的家家户户都要杀鸡喝汤,以怀念大鹏金翅鸟,并使自己的身体得到营养滋补,这个习惯一直沿袭至今。
在上述传说中,来自印度的大鹏金翅鸟成了玉皇大帝派往凡间的使臣,而且在为民除害之后,摇身一变,成了为中国老百姓啼鸣、下蛋的公鸡和母鸡。鸡是凤的排在首位的模特儿,变鸡意味着变凤。而且,传说中的金翅鸟夫妇,的确秉赋着凤的献身精神,为了人们的健康,心甘情愿以生命相许。
既然金翅鸟飞到了中国,就有了将其纳入凤凰系统的必要。于是,就出现了《金翅鸟为什么那样美丽》的传说:凤凰带领百鸟扑救山火,一只生着白色羽毛的无名鸟奋不顾身,壮烈牺牲。战斗结束后,凤凰率百鸟葬祭无名鸟,言其为集体利益而死,虽死犹生。凤凰的话音未落,一只新生的无名鸟便从墓中飞出,凤凰便将从自己身上拔下的几根金光灿烂的羽毛,插在此鸟的翅膀上,于是,无名鸟就变成了金翅鸟。
将金翅鸟“凤化”的现象在出土文物中也有反映。河北藁城曾出土一件属于北齐年间的“弥勒石刻造像”。造像下部为一长方形台座,四周浮雕,正面是两童子跪托一博山炉,炉上立一金翅鸟,左右盘坐两童子,手扶鸟背。
这只金翅鸟,属于整个佛教造像内容的一部分。而到了江苏常州出土的属于南朝的一块“侍女画像砖”上,博山炉(侍女左手所托)上立的就不再是金翅鸟,而是一只凤凰了。江西明代藩王与王妃的合葬墓中,曾出土有“观音乘凤金钗”
一件,则直接将菩萨与凤凰联系在一起,反映了佛教信仰与凤崇拜的融合。
另外,也有佛教中本来就有凤凰的说法。《本行经》
载,西方卫罗国王有个女儿叫配瑛,常与一只凤鸟在一起。凤鸟每每用翅膀扇出风来,吹在配瑛脸上。过了十二年,配瑛忽然怀孕了。国王认定是凤鸟作怪,便把凤头斩了下来,埋在长林丘中。后来配瑛生下一个女儿,取名皇妃。然而,配瑛还是日夜思念凤鸟,于是驾车到长林丘中,歌唱道:“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歌声在空中回荡,忽然凤鸟活了过来,抱着配瑛一起飞翔,直向云中而去。
还有《凤凰茶》的传说:凤凰原是如来佛身边的一只侍鸟,因向往人间的幸福生活,私自从天上的梵宫逃下凡来,化作一个美丽的姑娘,和一个诚厚朴实的牛郎结了婚。婚后,小两口以务农种茶为生,日子过得甜蜜和美。
如来佛察觉后,十分震怒,认为凤凰违反了佛门戒规,是大逆不道。遂令一名恶僧前来惩处。恶僧纵五雷轰塌了田庄,放天火烧毁了茶园,并将牛郎点化成一座青牛山。但凤凰勇敢地和恶僧决斗,无奈身单力薄,终被恶僧用神针钉死在山坡上,化作陕西省紫阳县境内的凤凰山。此山狭长不高,形若凤凰展翅。山腰有根大石柱,据说就是恶僧的神针所变。山口处有一眼泉水,清凉甘洌,据说是凤凰姑娘的血泪所变。而生长在山坡上的三株茶树,据说是那场天火的劫后余存。所出产的茶叶,泡在杯中不但清香扑鼻,而且片片直立不倒,象征着凤凰姑娘坚贞不屈的形象。人们为了纪念凤凰姑娘,便将此茶称为“凤凰茶”。
不过,以上两个传说的编造痕迹都很重。前一个大概是中国的凤崇拜传到印度之后的产物,不能说明印度早就有凤凰,倒可说明撰写佛经的人也受到了凤崇拜的影响。后一个无疑是佛教传入中国后的产物,其中的如来佛,是作为凤凰的对立面出现的,代表着权威,也代表着邪恶;而凤凰,形象很美好,故事也感人,但仔细分析,不过是中国版本的“七仙女”传说的移花接木、改头换面而已。
二凤的神性
凤是神物,神物当有神性。凤的神性可以用向阳、喜火、达天、自新、秉德、兆瑞、崇高、好洁、示美、喻情、成王来概括。
1.向阳
在凤凰所具备的诸多神性中,向阳可排在第一位。这是因为凤的容合对象主要是鸟禽,而鸟禽绝大多数都是喜欢温暖、喜爱阳光的。有的鸟禽就直接被称为“阳鸟”或“阳禽”。《尚书·禹贡》提到古扬州时有“阳鸟攸居”之语。为什么称“阳鸟”呢?孔颖达道:“日之行也,夏至渐南,冬至渐北,鸿鹄之属九月而南,正月而北……日,阳也,此鸟南北与日进退,随阳之鸟,故称阳鸟”。阳鸟当然不仅鸿鹄之属,如鸡,也是“火阳精物”,有“积阳”之象,民间有“太阳里有一只公鸡”之说。因此,太阳快出来的时候,鸡便有了“类感”,就特别高兴,喜于即将相见而振翅鼓翼,喔喔啼鸣。所谓“雄鸡司晨鸣,报尔东方旭”(李益《闻鸡赠主人诗》)。再如乌,也是“日禽”、“阳鸟”、“阳精”,所谓“乌在日中”,“日中有三足乌”。为什么两只足的乌鸦到了太阳里,就变成“三足”了呢?古人认为,奇数属阳,偶数属阴,“二”是阴性偶数,和“阳鸟”的称号不相吻合。因此就添上一足,由二而三,由偶而奇,让其成为“阳数”,所谓“三阳开泰”是也。还有鹤,也是“阳鸟”。有一幅题作《一品当朝》的吉祥图案,画面上的丹顶鹤,扬颈仰头,面对一轮骄阳。此图当然是在借鹤的“一品鸟”的雅名来象征君臣关系和仕途顺利,可在我们看来,就有些“丹凤朝阳”的味道了。总之,鸟儿们禽儿们一个个都那么喜欢太阳,凤作为它们的代表,又怎能不“向阳”呢?
凤凰向阳的神性,在历代流传的凤凰图案中多有表现,所谓“朝阳啸的凤,姿势欲翔腾”(王树村《中国民间画诀》,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新石器时代河姆渡文化遗址曾出土一件象牙饰件,饰件的正面阴线雕刻着一组图案,中心为一组大小不等的同心圆,外沿刻有炽烈的火焰,象征太阳。两侧有两只鸟儿,昂首欲飞。构图对称和谐,线条生动流畅,给人以欣喜向上的感受。这个图案可称作“凤凰向阳图”。它至少反映了河姆渡人对鸟(可谓原始凤凰或早期凤凰)与太阳关系的认识。
瓦当图案中,也有一幅“双凤朝阳纹”,出土于战国时的秦地。纹图分上下对称的两部分,共有四凤,两枚太阳。上图两凤,下图两凤,均扬颈张口,展翅翘尾,也都各伸一足,和对方交成叉状。太阳在双凤之间,一个圆中三柱,根依圆边成状;一个是三团流火,头相对,尾相依,卷成圆形。构图简洁明快,富有动感。
两幅纹图,都显明地表示了凤与太阳的关系。在古人眼里,凤和太阳是彼此依恋、依存,相互渗透、对应的。太阳中有凤,太阳喜欢凤,吸引着凤,凤呼唤太阳,飞向太阳,甚至驮载着太阳。凤之“向阳”,使凤成为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太阳鸟”。
2.喜火
凤既是“太阳鸟”,也是“火鸟”——古人常常把太阳和火看成一回事。
所谓“凤鹑火禽”、“火离为凤凰”、“凤凰火精”,等等。之所以会如此,盖因为凤的容合对象多为“火鸟”、“火精”。如乌有“赤乌”、“朱鸟”、“火流鸟”之称,鹤“因金气,依火精”,鹌鹑乃“火之禽”,以及“火离为孔雀”,等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凤凰生于“丹穴”,做“天之四灵”之一时称以“朱雀”、“朱鸟”。所谓“丹穴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山海经·南次三经》)。丹、朱,均为赤色,也即火的颜色。《国语·吴语》称赤裳、赤旗、丹甲、朱羽之箭,“望之如火”。如果将丹、朱解释为火,那么,“丹穴之山”就可称“火穴之山”了,“朱雀”、“朱鸟”也就可称“火雀”、“火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