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只有花花与我耳鬓厮磨相依为命。晚上我独自喝一点儿红酒时，她总是爬上桌来站在酒杯旁仔细地观看，好奇的、有兴致的，那灿烂的眼睛至今还闪烁在我往事的天空。只有我知道，在这个几乎没有亲朋的城市里，是花花伴我度过人生的黯淡岁月。
上班的路上
花花是我在上班路上，北京西城北蜂窝的一个胡同里遇到的。
我先是看到她的妈。一只漂亮得像妖怪鬼魅的大花猫。当时她正蹲在一家饭馆的门口晒太阳。我惊讶她的美，就蹲下来看她，跟她说话。还给她挠痒痒。她有绿色的眼睛，三色的毛发。后来我带一个同事来看，她是个文学青年，她惊叹道：这简直像是贫民窟里生出一个绝世美人呀。
有一句话说，你的爱，在她心里。
这漂亮大猫就是知道我爱她，她突然起身，走走停停，停时就回身看我。我猜测她的意思，我跟上她时，她就又走，再停下回身看我。我就明白她是要带我去哪里，她希望我跟着她。我就随她走，她把我带到那个小饭馆的后院里，她走进一个搁啤酒米面的小仓库，我就看见一个大纸箱子里有五个小小花猫。她是让我看她生的小仔仔呢！
我那时有大咪咪，工作又紧迫，从来没想过再要一个猫，但这个大花猫实在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猫，我突然就想要她。而且在若干年后，我时常想起她。那时我们搬离北蜂窝很远的地方，不能想看见她就看见。我经常想起她，惊异她的美，猜测她上一辈子是世界小姐的冠军。
当时我就去打问，这是谁养的猫，还是流浪猫。我估计是流浪猫，因为爱吃鱼，走到这饭馆留下来。伙计们就常丢些鱼肠子剩菜饭喂她。见我喜欢，想抱走，伙计们就说是他们饭馆老板养的猫。他们跟她也有了感情，也舍不得她的漂亮。
我再一次上班路过，遇上在北蜂窝胡同里常年喂养流浪猫的那个大姐。当时正有一群流浪猫围着她吃食。她家住一楼，有个几平方米的小院子，流浪猫们就在这里歇息。她定时煮饭给他们吃。我就停下来出神地看那些猫咪。她就问我是不是喜欢猫。我说是。她就一一给我介绍她的猫们，这个白的贪吃，那个黄的跟人亲，她指着一个大脑袋的灰黑虎斑纹说，这个是最大个儿的公猫，性格冷傲，不让人抱。我说为什么呢？她说因为他能力强。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猫咪也分能力强和能力弱。她说因为他不求人，万事自己做，自己逮鸟雀吃。都是我做好饭求他来吃一口！他能够自己出去旅游半个月再回来。他在风雨的夜里呜呜地叫，就有一群猫聚集在他身边。母猫们也都爱他。那个漂亮的大花花就只跟他生小猫。
于是我忙问是不是那个漂亮死了的大花猫？她说是，在饭馆后面住，绿眼睛。我说是饭馆老板家养的猫吗？她说什么呀，是流浪猫。他们允许她住那儿。还抱怨说大花花已经生了四窝了，是他家猫怎么不手术？她心疼，打算抱去做绝育。后来听说大姐果然给大花花做了绝育手术。
那天她说，大花花生了一窝小花花，问我要不要抱一只。我没有思想准备，很犹豫。我说我看到来着，可是都没大花花好看。她说长大了个个都是大花花。我说我家里已经有一个猫了。她说养一只是养，两只也是养。我说我常出差离开北京。她说那不正好两只猫做伴在家等你回来。
她就说动了我。过了两天，我就去抱了一只小花猫，就是我的花花。当时我没忘问伙计们，把妈妈大花花抱走行不？他们还是说不行。我就挑了一只最活泼好动的，当时别的猫都在老老实实睡觉，小花花奋力地爬出纸盒子，在小库房四处游荡，她个头也最大，毛长长的，看上去身体是方正的。我把她抱在怀里走时，她竟然乖乖地伏在我胸前，一声不吭。我上了出租车，摸摸她对她说：好了，你是我家猫了。她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所以后来跑了。爱就爱到底，所以我们会为猫咪肝肠寸断。所以，后来这个花花让我尝尽了被抛弃的滋味。
站稳脚跟
求生存也是猫咪的本性，是生命的本能。我从花花身上看到这个。
花花初来时，伙计们说她是一个半月大。刚断奶，正好可以抱去养。看上去她小小的小小的，比大咪咪来时还小。她爹一见面就脱口叫她小不点儿。她跟我的手掌差不多大。我回了家，把她搁在沙发上。是一个布艺的宽大的沙发，她的样子很兴奋很好奇，她闻沙发，还用小爪子踩呀踩，然后趴一趴，坐一坐，翻着肚皮滚一滚，发出呼噜声，开锅了一般。我就知道她喜欢这个叫做沙发的软绵绵的东西。她刚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舒服的宝贝。她生在仓库冰凉坚硬的纸盒子里，她没见过沙发以及一切人类奢侈享受的东西。这个小流浪猫从此可以跟人类一起享受生活了。想到这个，我对花花是格外爱怜一些。
那日没有几分钟，大咪咪就发现了花花。不知她从哪里下来，接近花花。猫咪总是很警觉的，因为她的嗅觉比人类灵敏若干倍。她肚皮贴地，绕着花花转转闻闻，之后开始表示她无比的愤怒和抗议。而从那一刻起，花花对待大咪咪就是讨好的巴结的。这也许就是猫咪生存的本能。她要让大咪咪接受她。她屡屡凑过去闻大咪咪，又屡屡被大咪咪扇耳光扇倒，但是她爬起来再去亲近大咪咪，大咪咪又扇倒她。
我不能呵斥大咪咪，也不能看着她把花花扇死，我就悄悄保护花花，又不能让大咪咪生气。我把花花抱在怀里躲避大咪咪。晚上我让花花睡在我的头顶上面，她受了惊吓，身心疲惫，安安稳稳睡到天亮。好像动都没动。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里，她们俩每天都重复初次见面时的这一幕。我几乎要绝望，实在不行难道要把花花送回那个饭馆的小仓库里去？那知道了沙发是多么绵软舒适的花花该多么忧伤。
就在那时，我看到花花替大咪咪埋屎。
大咪咪在猫砂里拉了屎，从来都是亮在那里，顶多装模作样抓抓猫砂盆外面的地砖，假装埋过。都是我替她收拾。可是那些日子我发现猫砂盆里不再看得见裸露的粪便。正奇怪，终于有一天，我亲眼看见大咪咪拉完了呜的一声逃跑，而花花立刻跳进猫砂盆哗啦啦地替她埋。她低着头，不嫌脏不嫌臭，勤恳认真又奋力地埋，一下又一下，那胖胖的白爪爪，唯恐埋得不够好，埋了又埋，埋了很长时间。那模样深深感动了我。那似乎是一个只有一个多月大的小生命要生存下去的决心。小小的花花，她有着多么强烈的生命意识。当天夜里我们看见两个猫咪搂抱一处，大咪咪用舌头替花花梳理毛发。
总之，花花自从替大咪咪埋屎，她在家里就站稳了脚跟。从此享尽荣华富贵。比如我从来没见过她自己洗澡，都是大咪咪殚精竭虑地替她舔了又舔。她闭着眼睛，很是享受的样子。那时也会突然觉得憨傻的也许还是我的大咪咪。
自从花花安稳地留下来，便尽展她的天真烂漫。我的目光被她吸引，为她着迷。我为此也许忽略过大咪咪。我经常看着她躺在我腿上翻开的肚皮，一下午什么也不干。每每同学聚会，朋友聚会，都在说最近都做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问到我却总是一脸困窘，为此总是遭人奚落。但是回到家里，看到花花，我的沮丧会倏然消失。我想我们爱猫的人总是自在苍茫之外。
花花和大咪咪
花花刚来时，大咪咪不容，直至花花替大咪咪埋屎，大咪咪方才感动，接受了花花。这其实很可能是人类的臆断。人把猫想象成有人的思维和感情。也许大咪咪接受花花，仅仅是因为花花跟她共用一个猫砂盆，沾染了她的味道，她就以为花花是自己人，跟花花抱着亲起来。他们猫其实很傻。
不管怎样，我的两个宝贝过起了和平相处的幸福日子。
想起来，那段幸福时光持续了一年半。
她们俩，每天一起吃我买给她们的食物，一起晒太阳，一起睡觉。渐渐地，大咪咪带着花花接我们，就是听到开门的声音，大咪咪准会蹲在门边，花花也跟着学大咪咪的样儿，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出于对大咪咪的崇拜，跟着她，她小小的样儿，傻乎乎的，后来她知道门一响，人就回来了。等大咪咪不在了，花花就知道自己来接归家的我们。
我每次回家，总是不忘先抱抱大咪咪，再抱花花。我怕大咪咪生气。而且除此之外，任何事，我都先紧着大咪咪。有好吃的先给她吃，带她们俩下楼吃草，一定是把大咪咪抱在怀里，把花花搁在提箱里。而且经常跟她说：你是第一位的，第一位的！但是有一次大咪咪又在沙发上撒了尿，我就训斥她。那时知道了猫咪原来都是有自尊的。她觉得当着花花的面被训斥很是羞辱，从她的表情我看出这个。我就又抱起她哄，但是她很不合作，呜的一声跳着窜出去。
到了晚上该睡觉了，我叫大咪咪，她不应。还在生气，我就嫌她顽抗。为了告诉她在沙发上撒尿多么不招人喜欢，我有意只抱了花花走进卧室（平时是两个同时抱），而且还一边故意气大咪咪，紧搂着花花亲着给她看，一边对她说，不喜欢在沙发上撒尿的猫！
通常的情况是我们睡下以后，两个猫咪自己找个舒服的地方，我们脚底下的被子上，或者床边的布塌上，也睡下。两个猫咪有点傻。她们看见人睡了，她们也睡。不管几点钟。睡前她们要吃点猫粮，喝点水。有一次我们要起大早办事，晚上七点多就睡了。她们俩见我们上了床，赶紧去吃猫粮喝水，然后也睡了。看得我笑了又笑。
这一次大咪咪没跟着来。她还在生气。花花被我抱进来后很快又去吃猫粮喝水做睡前的准备。不一会儿，我感到一个宝贝走到我的被子上踩，我以为是花花要睡在我被子上。可是突然宝贝发出拐了弯的呜声，那是大咪咪特有的撒娇的声音。而且同时那只猫就逃窜而去。我警觉地坐起身，想着刚才踩被子的好像是大咪咪，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伸手去摸被子，一大片尿。
半夜三更，我连呵斥她的力气也没有。这个猫咪就是这么被人惯坏，就是这么受不得委屈，就是这么妒忌，就是这么报复心强。我默不作声地换被子。想想大咪咪的年龄换算起来可以当我们的奶奶，我也无话可说，从此告诫自己不要再羞辱她老人家。
我一个女友说她家一只小瘫猫走的时候，小猫的哥哥，一个八岁的公猫守了她一夜，而且在之后的一个月，很少吃喝，瘦了一圈。而我家花花在大咪咪去时，年纪尚小，混沌无知。那天大咪咪临走前在她平日里喜欢待的各处坐坐，她趴在窗台上时，花花还过去用手儿挑她，那意思是让大咪咪站起来跟她玩耍。而大咪咪已经站不起来，她伸着脖子尽力去舔舔花花，我看出她是在跟花花道别，可是花花不懂，她见大咪咪不起来，自己欢蹦乱跳地玩去了。
等大咪咪快走，我哭得要死，动静惊动花花，她不知从哪里走来，喵呜叫着，在大咪咪身边转。我怕吓着她，让她爹把花花搁在另一个屋里。
后来，在搬了新家两个月后，花花就走了，不见了，不知去向，连影子也没有。
我总是在想，如果大咪咪还在，花花一定不会跑。搬了家，一切都陌生了。她一定害怕。如果大咪咪在，一定会领着她去草地上晒太阳，去上树，去趴葡萄架，去各屋视察。她跟着大咪咪，会找到做猫咪的乐趣。因为大咪咪跟着我们经历过一次搬家，她做这些一定是老练的。她喜欢搬家，她喜欢新鲜。
但是大咪咪不在了，花花她熟悉的家也没了，爸爸妈妈又整日忙着遗留的装修，顾不得她。她终日躲在冰凉的浴缸底下，而且她也不知道大咪咪为什么就没了。终于在一个黄昏，她就跑了，再也不回来。
人说猫恋老屋。我就猜花花也许回原来的家去找大咪咪。我就去原来的家找，也没有。
就这样，大咪咪走了，花花也走了。
耳鬓厮磨
花花来的那一年，我们很多人在电视台干不下去了，有人点拨说，每天照着镜子对自己说：我是人渣！就能待下去了。我取子因为名，是物理的最小单位因子，谦虚之意，但亦不以为自己是人渣。于是辞职回家了。
花花就是我那一年的陪伴。所以我对花花有着特殊的感情。这是谁也不知道的。那一年我也有了更多的闲暇注视她。她是我在闲暇和茫然里唯一的新奇。朝朝夕夕，我们有了深深的感情。
当这两只猫都不在了的时候，我知道大咪咪带给我的悲伤更加深重。但是那一年里，我的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小花花身上。她令我着迷。着迷到灵魂出窍的地步。而大咪咪已然是一幅画，她无言而静美，从早到晚，好像动也没动，似乎挂在墙上。因为年岁大了，我知道她美，但很少再端详她。
后来我们搬家，因为是一楼，有流浪猫路过，不走了，我都给做了手术，养着。那真是过足了养猫的瘾。但养花花时，其实我对猫咪还很无知，见识很少，犹如青涩少年。有一天我正躺在沙发上读小说，花花喵呜一声上来，就挨着我的腿趴下，娇滴滴地说：“嗯呢！”然后靠着我就睡了。我霎时让她给迷惑晕了，呆傻地盯着她一下午啥也没干。
我从前的猫没有这样主动靠在人身上的。大咪咪是我们求了又求，她才忍着，让我们抱着亲一小会儿，然后她如获大赦般地逃窜开去，一边发出叹息似的声音。而这个小花花，她娇柔妩媚和甜腻，似乎离开你她就活不了。当你深深地陷入她甜蜜的陷阱，她却突然就离家出走了。
她还会自说自话地玩，连大咪咪也奇怪地注视她的游戏。
她能把一颗红枣玩出花来。她把它视为假想敌，她为它上下翻飞，穷尽高难动作。嘴里还发出轰鸣之声，好像我们在孩提时抱着假枪炮嘴里紧锣密鼓地说咚咚咚咚——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