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鸡胡监狱有一个专用的枪械库。枪械库统一由狱政科管理。狱政科科长拿着库房的钥匙,紧急情况他可以“应急发枪”。平日里,使用枪支必须经杨鼎康签字。按照历史经验,在野鸡胡官阶越高,越喜欢狩猎;似乎不如此,官就白当了。比如政委辛占河,家中常年放着长短各一把枪,闲来无事,他就纠集上几个人,开上车,子夜出动,黄羊、野猪、野兔、山鸡、土豹子,等等,每次多少都有斩获。
杨鼎康是个例外,他几乎从来不摸枪。十年前,他从另外一个叫做叶子沟的农场式监狱调来野鸡胡。临行前,老朋友喝酒相送,喝高了,其中一位拔出枪来,说他枪法好,一枪可以击中十米开外的油灯芯,另外几个就去找来油灯,准备点着了让他一展身手。没料想,几个人刚起身,枪就响了,几个人当中倒下一个。这个人被击中了腹部,几乎丧命。
那事儿要不是那几个兄弟扛着,走火的人酒醒后“好汉做事好汉当”,受害者为杨鼎康说好话,杨鼎康的仕途就完了。
杨鼎康在野鸡胡监狱当书记、监狱长,也有六七年了,每次在领枪的单子上签字,当年的情形都会闪过他的脑际。如果可以,他宁愿让那二百多杆枪永远锁在枪械库之中。
可是,不让政府摸枪是不可能的,这就像不让政府打牌、喝酒一样。执行特殊公务,追捕脱逃犯,监管外役犯都必须持枪。当几十头野猪一夜之间啃光了近百亩玉米、当野兽伤人之后,“拿起枪来!”几乎就成为“形势所迫”和每个政府的本能呼喊。枪支握在政府的手上之后,什么时候交还枪械库,往往成为扯皮的事。而政委这样的“副处级以上干部”拿了枪,常年不还,杨鼎康也不能跟他拍桌子翻脸。因为,那将连带牵扯另外五六位“副处级以上”的干部。领导班子要团结嘛。再说,闷在这与世隔绝的野鸡胡,除了打牌喝酒,不就剩下打猎了吗!
年年入秋,杨鼎康都要召开全体政府大会,一再强调安全使用枪支,并积极推介不用枪械的捕猎方法,比如改进电网打野猪的技巧、设陷阱套禽兽,等等。不错。但是,这丝毫也改变不了枪支握在同志们手上的势态。
我们拿起枪,
保卫我们的果实和粮仓!
我们决心把野猪黄羊彻底杀光。
我们要和工农在一起,
迎接野鸡胡明媚的春光,
前进,前进!
军号已吹响,
我们狩猎开枪很忙很忙!
吕长樱等人发挥创意,为许多革命历史歌曲重新填词。
这类歌曲被一拨一拨省城来的狩猎爱好者传唱,在监狱系统广为流传。为此,杨鼎康哭笑不得,而吕长樱他们十分自豪。令杨鼎康欲哭无泪的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加入到狩猎的队伍,最终惹出事端。
有一天,杨鼎康的儿子杨国威忽然推开“场长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门。杨鼎康惊喜不已,更令杨鼎康惊异的是,儿子身后还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的洋妞。
杨国威从小在父亲身边长大,对农场式监狱并不陌生。两年前杨国威去澳洲留学,此番回国,专程探望父亲。
“你也不打个电话!啊呀呀!”
杨鼎康身材高大、魁梧,儿子个头也不小,只是腰围尚显纤细。
杨鼎康被儿子的西洋拥抱弄得有点儿透不过气儿,说:“你妈,你妈知道吗?”
“知道。”儿子放开了父亲的身体。
面对儿子的女友,礼貌而诙谐地问:“小朋友,怎么称呼啊?”
“我叫兰迪!”兰迪会说汉语,她也没客气,说着便张开双臂拥抱未来的公公。
杨鼎康的目光越过两个年轻人的肩头,看见老婆笑吟吟地站在门外。
杨鼎康的老婆是农村妇女,杨鼎康来到野鸡胡当上一把手之后,手下的人曾经多次建议,后来干脆“先斩后奏”地为“嫂子”安排工作。这是件很容易的事儿。杨鼎康没有反对。杨鼎康的老婆来到野鸡胡“工作”了个把月,就跟丈夫说,她不能在野鸡胡工作,她受不了同志们低眉垂首的目光和唯唯诺诺的话语。还说,她一点儿也没有“工作”,心里不踏实。再说,她在老家跟几个亲戚种大棚菜,收入比这儿高得多。
“咱不能做这赔本的买卖!”她跟丈夫说。
监狱长有专车,杨鼎康几时闷了,差司机专程接送夫人,不在话下。这一点,老婆是可以接受的。
前两天,杨鼎康就想打发司机去接老婆的,不曾想连儿子都送上门来!
第七分监区的分监区长是杨鼎康的嫡系,听说杨头儿的老婆、儿子来了,立即安排杀羊宰牛,送往场部。
按规定,牛是生产工具,春耕秋播都离不开它,不能杀的。但规定难不住想吃牛肉的野鸡胡人。政府只要向放牛的外役群众交代一下,不出一小时,就会有牛“成功”地从山坡上滚到沟里。这叫“牛滚坡”。牛在崎岖的山坡上没有羊那么好的平衡功夫,体重又大,一旦滚下山坡,九死一生,不死也没得救,能救也不救。
“牛滚坡喽——”
这种喊声听上去很像是对遭遇灭顶之灾的牛的同情和怜悯。
外役放牛的群众对此必须负责任。扣二百分,在全分监区的群众大会上宣布。但是,两个月之后,这个群众又会因为莫须有的功绩,嘉奖二百八十分。这一次,就不用跟群众说了。
有“眼色”的不仅仅是第七分监区。两天功夫,场部伙房就收到了四头牛、十三只羊的尸体,还有从水库打捞的十几斤重的草鱼,一筐一筐的野鸡、野兔,野猪、黄羊等等也有,不过不如牛羊有身价。多年来,野鸡胡没有收笼到擅长烹制野味儿的群众,算上脱逃的金大江,也找不出一位把野味变成美味的厨子。所以,杨鼎康对那些喜欢用枪打猎的人更不理解:“不好吃嘛,多数还不是喂狗了嘛。”
如果电网一次电翻了十几头,甚至几十头野猪,狗都吃不及就臭了。即使是夏天,野鸡胡的夜晚也只有十几度,用不着冰箱。野猪臭了就被埋到菜地当肥料了。埋得不深,还会被老鹰、乌鸦叼出来分食。
杨鼎康吩咐伙房,留几条牛里脊、一只羊、两条牛腿,其余的分发给各分监区。当然,过程中也少不了象征性地责问杀牛的分监区,处罚责任人。
野鸡胡秋天过年了。许多年轻的政府,对杨国威领来的兰迪啧啧称奇,说瞧人家洋妞,什么结婚不结婚,先睡一块再说。许多来场部没事找事的人,多半是为了有幸一睹洋妞兰迪的芳容。
牛羊肉还没吃完,杨鼎康接到监狱管理局的电话,叫他到省城开会。会议内容是讨论《中华人民共和国监狱法》草案。临行前,杨鼎康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摸枪!
杨鼎康还召开了一次党委扩大会,再次强调安全问题,并在会上宣布,他不在的时候,工作由政委辛占河临时负责。
杨鼎康不知道,在此之前,他的儿子杨国威已经跟吕长樱等几个“神枪手”成了哥们儿兄弟。他领着兰迪,跟他们纠集一起,说是上水库钓鱼,其实是去练习枪法。
杨鼎康离开野鸡胡的时候,儿子把父亲送了三十多公里。杨鼎康怕老婆、儿子和兰迪在野鸡胡不方便,特意改乘班车,将自己的越野车留了下来。杨国威折回野鸡胡,半道上就与吕长樱他们会合了。他们一起唱着吕长樱重新填词的革命历史歌曲,呼啸着从我面前掠过。
胸中的潮水瞬间冲决了堤防。深埋心底的另一个意识拱出水面,我一针见血地说:“你觉得你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你背不动了,想卸下来,卸到别人的肩上,卸到我肩上!对不对?你觉得欠了我父亲的,就来让我欠你的,找平衡,对不对?!”说出这几句话,原先朦胧模糊的那个意识一下子明朗起来。我觉得自己好聪明啊。
井裳清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很自私么?”
“我?我自私?”她眨动着眼皮,歪着脖子说。
“对呀。你走之后,我会怎样呢?我会怎样想呢?”我的话进入了加速的轨道。
“我,我,我……”井裳清又把脑袋歪向另一边。
“我会觉得我欠你太多。我会悲观失望!我会想:也许,也许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没有能力偿还你。这种欠债的感觉将伴我终生!”我彻底撒开本来拥揽着井裳清的双手,我被自己的话语搞得激动起来,烦躁起来,我折了一根身边的树枝,塞进嘴巴里狠狠地咬。树枝又苦又涩,我觉得鼻腔中酸液滋起。我脸上沾上几粒水珠,要下雨了么?还是已经下了?陈大勇的老婆并没有发信号。
“天木哥……”井裳清上前抱住我,把脸贴在我赤裸的胸前。她说:“怎么会这样啊!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没想到你这么敏感,这么多情!我完全忽略了感情的存在,我哪敢奢望从你这儿得到感情啊。我,我,我原以为你,你,你只是个……一般的那样的男人。”她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膛。
我甩开井裳清,仄身去拔一棵啤酒瓶那么粗的杨树。我不是鲁智深,我根本拔不动那棵树。我用手推它,用肩扛它,用脚踹它……井裳清过来拉我,被我甩开,她再次扑上来,又被甩开。她不罢休,第三次她改了方向,扑上去抱住了那棵树。她说:“来吧,你就冲我来吧,跟人家杨树不相干!你冲我来,别糟踏人家杨树。人家杨树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摧残……”
好像那棵树是她的孩子,而我,是十恶不赦的冷酷魔鬼。
“你松开!放手!”
井裳清抱着那棵小杨树的手松脱了,身体滑下去。我看见雨水打在她的头上和身上,才意识到下雨了。
雨滴把杨树叶打一个跟头,叶子旋两个,晃两下,又被打着了。
井裳清仰脸看着我,不知所措。
我的话语被雨水冲乱了,一时找不到头绪。我甩头。
雨很快就形成了哗哗的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