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向农说:“你刚才在说什么?你说!”
“什么也没说!”
“你……这算什么态度?!”
“说了几句真话。”
“真话?你懂什么叫真话吗?!”
“我当然懂啦!”
“你……”
屈向农在野鸡胡学校从来没有遭遇学生这样的顶撞,他平时不苟言笑,学生都有点儿怕他。
“城市就是比山沟美!”
“你……幼稚,无知!”
“我爸说的!哼,也不用我爸说,谁看一眼就知道啦!”
“你爸……”屈向农气得把书摔在桌案上,说,“那好!叫你爸来跟我说说!”
屈向农向窗外喊那名住在学校的工人,说:“她爸是叫马良行吧?是四分监区的副分监区长吧?多大的官儿啊?!监狱长的孩子我也教过啊!他怎么能这样教育孩子啊?!”
屈向农不许马良行的女儿离开教室。“站好!听见没?立正!你爸不来,你就别想回家。我倒要看看这个马良行是个什么货色!”
马良行的女儿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屈向农的表现严重地刺伤了她的自尊心。
学校就在场部的侧后方,那位工人按屈老师的指示,去场部找一个电话,打往四分监区。马良行不在分监区,正随着哭丧的范伟的家人走在来场部的半路上。那位工人折回学校,向屈老师说明情况。
屈向农一分神,马良行的女儿就逃跑了,跑得飞快……
怎么会传出马良行的女儿被老师强奸的流言呢?野鸡胡学校历史上发生过男教师猥亵、诱奸女学生的事。人们坚定地认为,历史总是会重演的。早有人怀疑过屈向农独守学校的动机。
屈向农的儿子听到了钟声,今天的钟声跟以往的不一样,孩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置身教室,他叫了几声,没人应,就哭起来。哭着,他还是本能地寻着钟声走向那个挂钟的屋檐下。拐过一个屋角,又拐过一个屋角,孩子看见了高高挂起的父亲。孩子不哭了,上前去拉父亲的衣袖。父亲的衣袖太高啦,够不着啊。孩子只好拉父亲的脚。
父亲不理会儿子的拉拽。
跟父亲的脑袋扎在一起的钟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使劲推摆父亲的腿脚。接着,孩子索性抱住父亲的脚,向前迈两步,双腿一缩,两个人的身体就悬空荡悠起来。这孩子玩儿过荡秋千。
钟声变得响亮了。
狱政科长令狐白颇具新闻摄影的天赋,他总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现场,第一时间按动快门。令狐白为屈向农留下了一组与儿子在一起的绝版照片。十四年之后,也就是2007年,令狐白儿子的同学在令狐白的相册中发现了这几张“稀世珍宝”。那同学偷走了那组照片,选了一张,寄到国外的一个摄影大赛组委会,居然拿了“特别奖”,奖金两万美元。国内传媒纷纷报道这一消息,刊登获奖照片。令狐白惊愕不已,他一纸诉状,把儿子的同学告上了法庭。那小子在法庭上辩称:“是我发现了那张照片的价值……”官司一波三折,令狐白似乎并无全胜的把握。这令令狐白的儿子愤懑不已。他私下找到自己的同学,说:“信不信我一刀捅死你个白眼狼?!”他真的捅死了他的同学,用的是一把削水果的瑞士军刀。
那张获国际大奖的照片标题是:《丧钟为谁而鸣》。
“你是妓女吗?”
“你可以这样说,可以这样认定。”
“谁给你钱?是你姨妈吗?”
“你也可以这么认定。”
“陈大勇收留你,干这事儿,是违法的,知道不?!”
“知道。”
“谁知道?”
“我知道,陈大叔也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说过,我叫井裳清。水井的井,衣裳的裳,清水的清。”
“井裳清……你今天玩儿什么把戏?”
隔着清水河,井裳清躲藏在侧面一片缓坡玉米地里,只说话,不露面。
玉米棒子已经八成熟,正是野猪成群出没的时节,井裳清一个人待在玉米地里非常危险。
“我大姨妈来啦!我给你唱歌吧!”
“啊……”
“月经。懂不懂?!”
“哦,我知道。知道。那也用不着藏起来嘛。我到你身边说话,行不?我想和你说话,说许多话。”
“不行。”
“为啥?”
“我怕。”
“我又不是野猪。最近野猪特多,前天我们分监区还有人被野猪拱了哪。”
“我知道。本来不想来,远远地看见你,就来了,说说话呗。”
“噢,那就说吧。说吧。”
她拒绝回答与自己的身世相关的问题。她在对面哼唱一首民间爱情歌曲《知道不知道》:
山清水秀太阳高,
好呀么好风光,
小小船儿撑过来,
它一路摇呀摇,
为了那心上人睡呀么睡不着,
我只怕他找不到,
那叫我怎么好……
阿弥陀佛。老天爷保佑。
我一时不知道什么地方触动了井裳清身为纤纤玉女脆弱的神经。但是,我感觉到这个神秘女子的面纱很快就将揭开,她的灵魂将为我打开门户。
“我不行了,我不能!我受不了了,我,我,我……”井裳清像忽然扑到我怀里一样,又忽然推开我。她把双手插进脚下的泥水中,沾了污泥,往脸上、胳膊上、身上到处乱抹,抹够了,她钻出玉米地,向陈大勇老婆的方向跑去。
我站在玉米地的外面,看着井裳清的背影,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冲入半人高的香紫苏地里,扑到陈大勇老婆的怀中。她把我弄蒙了,弄傻了。
两个女人蹲下身体,就被香紫苏淹没了。过了一会儿,井裳清留在原地,陈大勇的老婆向我走过来,她招呼我向公路的方向挪动。她要跟我说话,她跟我说话不用躲藏。挨近有人过往的公路也许更自然吧。
她说她早就想跟我说,但井裳清不同意,现在她同意了。
说来话长啊。
说你父亲的那个煤矿吧。去年,有个矿工回家过年。他们家在凤翔县县城。他去邮局给他上大学的妹妹汇钱,出了邮局的门,竟然远远地看见妹妹下了长途车。妹妹也是回县城跟哥哥过年的。就说呀,兄妹俩早年父母双亡,哥哥把妹妹带大,供她上学,你父亲的矿上工资高,他才去的呀。哦,这不是嘛,哥哥以为妹妹不回来才去汇钱嘛,见着妹妹,高兴啊。可是,可是过马路就被一辆拖拉机撞啦。撞得重啊,人没死,那就是老天有眼啊。这妹妹光顾送哥哥去医院,没有拉住那拖拉机司机,让他给跑啦。
那跟我爸不相干哪。找警察,找目击证人,抓那个司机啊。
说的是呀。那不是得先救人吗?手术费、住院费交不上,医院不收人呐。那矿工就叫妹妹给你爸打电话。你爸差一个叫吕刚的大个子火急送来了两千块钱。人住下了,急救啊。可是,人伤着了腰骨,差不多就残废啦,再治下去两千就差太多啦。后来找着那司机啦,他是给别人家开拖拉机,自己家穷得叮当响,说要命有几条,就是没钱。妹妹无奈,只好上矿里找你父亲。你父亲虽然开着煤矿,但却没有多少现金,现金才发下去叫大伙回家过年哪。他说呀,要是这矿工在矿上受伤致残,他就养他一辈子。我买的保险只限矿区和生产,这你哥哥是知道的,可这事儿,我给了两千,也不少啦。妹妹给你爸跪下,求啊,说了要能救她哥哥,让她干啥都行啊。你爸爸本来还平和,听了这话倒生气了,说你啥意思啊,你把我当什么人啦!
我爸不管啦?
哪儿啊,你爸架不住那妹子长跪不起啊,最后把他那辆小车给卖啦。
那她哥哥治好啦?
治了小半年,坐在轮椅上可以活动啦。唉……这做妹妹的就想法子要报答恩人呐。以身相许不成,她悄悄拉着那个叫吕刚的大个子,打探你们家的家底。那吕刚起先也不说,后来说了你母亲,说了你。她先去了宝函寺,见你母亲有你姐姐看护,她插不上手,她就打你的主意啦。她说帮你补习文化课,说服刑也能考大学。这事老陈和我当然愿意帮忙啦。好事儿啊。她前几次都高高兴兴地,说你悟性高,再有几次她就大功告成,可以回去照看哥哥啦。怎么你今天欺负人家啦?怎么满脸糊着泥巴啊。
我好像明白了,比如井裳清的长衫中总是塞着几本高考的书。
我明白了一部分。
我对陈大勇的老婆说,啊啊,是我不好啊,我本来说好了记五百个英文单词,我只记了一半,她说你二百五啊,我说你才二百五!对吧,学生怎么能跟老师顶嘴呢。我要承认错误,我要检讨,求求你跟她说,说说,说我认错啦,知错啦。说说吧。她要是不教我了,我就前功尽弃,半途而废啦。
陈大勇的老婆满脸狐疑。
“那我自己去找她!”看看日头已经偏西了,我急了。
“那哪行啊!我去说,我去说。”
陈大勇的老婆走了。
公路上远远地腾起一股烟尘,我盯着它看,直到一辆越野车、一辆小面包从我身边不远处掠过,有个政府从面包车里探出半个脑袋,是吕长樱,他唱着歌,蛮兴奋的样子。看见吕长樱,让我想起近些日子日益增多的枪声。这些枪声,有的是狩猎,有些是新手练靶。
那辆越野车好像是监狱长杨鼎康的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