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笑声尚未散尽,十三个人似扇形排列扑伏在我的大叉着张开的裆前。他们尽可能向我的裆部簇拥着,生怕自己离得远就少沾一些福气,或者被罢除入伙的资格。我惊讶地差点说“搞错了吧”。幸亏我没有出声。老大绝不多说一个字。
“是这个孙子!”
“忍”被几个人架着飞机跪到我裆前。
这就是说“忍”与我已经彻底地乾坤颠倒。有十二个人愿意为我无偿地收拾“忍”。
“我的衣服呢?”
有人递过来一套全新的高档浴场才有的浴衣,并说:“保证是消过毒的。”
“那个瓶子呢?”我薅下那个小瓶子,本应攥在手中,可是我两根手指夹着它,送到眼前打量一番,轻轻松开了。这个动作显然是天生老大的做派。
有人把那个瓶子捡回来,举到我脸前。
我在月光下把那瓶子上下左右地重新欣赏了一番。我说:“这瓶子原来是装啥的?”
“忍”闷着头,不吱声。
“你有没有量过它的直径啊——”
从我嘴里发出的那个“啊”字被什么气场拖曳着,在月光中显出阴冷的迹象。这令我自己也毛骨悚然。
“忍”有点儿忍不住了,出气儿的声音变大了。
“你往菜汤里放了安眠药对吧?!”
“忍”的鼻涕涌出来了,呼吸的声音急剧变潮。鼻涕与从我阳具的帘儿上沾来的血迹汇合,月光下显出更深的成色。
“你自己试过这个瓶子吗?撑破了好几个吧——给他试试。让我看看。”
“忍”哭出声来:“大哥——我爷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这些话是我本来计划要说的,“忍”没有给我机会。他连讨饶的机会都不给我,当然是压根没打算饶我。不过,“忍”帮我实施了割礼,这一点,我应该感谢他。
“我……”我,我,我……我要谢他好像不合时宜,会令剩余的十二个光棍大失所望。我迟疑了。“忍”抢住我的话头,好像一旦我再说一句完整的话,他就死定了。他几乎是号着扑到我裆下,把头埋进去,说:“我愿意天天侍候你,天天侍候,啥时都行,饶了我吧……”
我听说过“铁头功”,他不会以他的头击我的卵吧。
我的双手推顶住“忍”的双肩。“忍”的双肩和身体都在哆嗦。“忍”的双肩竟然如此柔弱,我料他扛不起一袋麦桩子。三十多岁的男人,比我大一轮,应该是壮汉。
“我就是想看一下。”我决定了。我的肌体内部和表层的汗毛,已经在很短的时间里,以惊人的速度适应了这种号子所要求的、所需要的状态,并且跃跃欲试地膨胀着,妄图搞出新花样。被押往野鸡胡监狱的第三年,有一位上过大学,专门进修了犯罪心理学并且对犯罪心理特别着迷的警官,他说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藏着一个魔鬼,简称心魔。此刻,我的心魔被唤醒了吧。
十二个人一齐上手。“忍”被撂展了。十二个人有好几个是插不上手的,他们在一旁像非洲土著那样舞蹈。一面舞着,一面脱身上的衣服,直到赤条条精溜溜。就差一堆篝火。他们这样开心,八成是之前受过“忍”的“招待”吧。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场景不断切换又不断丢失。
我出汗了。
我躺在省城的体育场门口的台阶上。宋氏姐妹左右两厢悉心侍候。嗯……父亲突然站在我的脸上方。
我睁开眼,“忍”和“龙”在给我扇扇子。见我醒了,两个人慌忙改变体态。“忍”说:“老大,您喝口水吧。”“龙”说:“饭也准备好啦!”喝水和吃饭正是我当前的需要。水是冰峰汽水。饭是以菜为主,有一块酱猪肘、一截香肠、一块鸡大腿。这比母亲为我弄得菜还丰盛。就说这肉吧,母亲接受姨妈的指教,每顿饭有一样肉就行。
我惊讶地扫视一周。所有的人都乖乖地、低眉垂目地看着我。他们在等我开口。开口嘛,要么吃东西,要么说话。
我为自己在一夜之间,一梦醒来就装备了这么好的判断力而进一步惊讶,并且备受鼓舞。
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后来我发现,这种判断与跟女人接吻类似,是不用学习的。并且,这种优良的判断力贯穿了一年多在看守所的日子。我成了这间号子的老大、红头、部落首领、群众领袖、一班人的班长。我从中领悟,当领导也是不需要学习的。都说看守所黑暗,但这里不拘一格、不搞论资排辈是任何企事业都无法比拟的。拿这个号子来说,我年龄最小。据说有一个外号叫“白熊”的,十八岁生日那天进看守所,进来就弄残了原来的老大,成为最年轻的老大。不能再年轻了,不然得送少管所。我仅次于“白熊”。
所以,一年多时间,我并不怎么关心法官将如何为我量刑。二十年?八十年?或者枪毙?我左右不了法官。我着急上火肯定也是于事无补。有十三个人时刻听命于我,等我安顿,我忙得很。只是,在一些月朗风清的夜晚,我要求他们逐个讲述自己的经历,反倒常常被诱发对父亲、母亲还有姨妈、姐姐等亲人的怜悯之情,他们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过得不比我好。
得到家人的消息,是进看守所的第二天,也就是我吃完猪肘子、鸡大腿和香肠之后。看守打开门,所有的人直立在两边的墙跟前。看守说:“哪个是仁天木?”
“报告政府,我是仁天木。”我在此之前已经见识玫瑰胡子的做派。照猫画虎,我会。
看守满意地“嗯”一声,目光在我身上绕了几圈,转向“忍”,再用下巴撅一下我,说:“这是兄弟啊。”
“忍”猛一甩头,他是朝着脚面甩的。“明白!”如果“忍”道声“哈依”,就是个十足的被俘的日本鬼子了。
看守的意思是让“忍”这个“老大”多关照我,但众所周知,我已经是老大了。我已经以老大的身份用过膳了。
看守走了,群众笑起来。我知道,群众是笑那看守傻帽,连我已经是老大都看不出来。我没笑。老大是不笑的。
“忍”和群众的目光中更添了一层敬畏。因为看守的一来一去,说明我的背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这一点,所有的群众也看出来了。“忍”做老大也有两个月,从没见过看守说号子里的谁是“兄弟”。
公安的办公室的门打开了,第一个跳入我眼帘的竟然是妹妹仁小宜。仁小宜已经长成大姑娘啦!我应该是几天前见过妹妹,几天呢?记不清了。几天不见妹妹就长成大姑娘了。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明年妹妹也要考大学啦!这两年我常常忽略妹妹的存在,有失做哥哥的风度。当然这也不全怪我,我复读,跟妹妹一样的课程,她还动不动就指教我。
“哥哥!”
仁小宜扑到我的怀里。我的肩膀和前胸很快就被打湿了。在家中,仁小宜很少叫我“哥哥”,一般都是以“哎”“嘿”之类的吆喝打头。
我得承认,仁小宜的这种表现令我英雄气短。如果有人欺负她,我会跟那驴日的拼命的。
还有姨妈和父亲。
“我娘呢?”
姨妈拨开仁小宜,拉住我的手,叫我先坐下,说别着急。
父亲先急了,他用手背蹭一下他的大鼻子,说:“他奶奶的,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这是为啥呢?!”
“我……”
父亲比我上次见到他时更黑了,唇角生出了一个小疖子。父亲的话我总是要应的。但是,好像我也想问与父亲一样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搁得时间长了,生锈了。现在,父亲用砂纸打磨了它,它又开始发光发亮。
为啥呢?
怎么回事儿呢?
难道未婚妻宋丽芸没有招供吗?!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她人呢?
汪红在宋丽娟的死讯面前,并没有为难吴国文,令所有在场的人感到诧异和迷惑。当她在宋丽娟的灵堂前听到项智义的死讯,第一个反应就是四下寻找她的儿子、项智义的孙子宋玉升。宋玉升就在汪红的身边。大姐宋丽娟死后,宋玉升跟随汪红左右,几乎是形影不离。
汪红捧着宋玉升的脸,就跟电影定格画面似的,不动了。
本来人气儿很旺的宋丽娟宋老师的丧事,也随汪红的定格,像沙漠中的黄昏忽然大幅度降温。被父亲找来帮忙的人转眼之间就撤光了。
那也正是黄昏时分。我们后厚村在这样的黄昏中不但没有风,不降温,倒像是坐在炉火上的闷罐子。
冷汗一股股冲刷汪红的脖颈。如果不是吴国文上前搀扶,汪红可能会就地打起摆子来。
如果不是吴国文狗皮膏药似的贴在汪红家,他们家的事真是没人照应了。就冲这个,吴国文纵然抢了我的未婚妻,我也不怪他。吴国文以主人的身份向生产队求助,求他们出几个劳力,为宋丽娟宋老师下葬。生产队的人听说了我的事,搞出几个版本,一种说法是宋丽芸拉我去杀人,还有的说这吴国文是死神,一出现就索取两条命,趁早躲他远些。所以竟然没人敢应承,说这得仁老板点头啊。仁老板连影子都找不着啊。我们得罪不起仁老板啊。我们还指望仁老板给咱村家家户户盖小楼啊。仁家多仁义啊。那汪红家到底是咋回事啊……
吴国文跪下求情。
生产队的人不是无情无义,但却没人拿主意,他们只好回避,扔下吴国文一个人在那儿跪着。汪红的儿子宋玉升躲在远处的树后面,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依然不矮的吴国文。之前吴国文受村里人的奚落,他都看在眼里。
云不动,树叶也不动。
吴国文跪着,细长的脖子似乎已经支不住他的大脑袋了。直到掌灯时分,一个老太太从吴国文身边经过,丢下一个小纸球,吴国文已经跪得膝盖掉皮,满目昏花,见到纸球,如获救命稻草。他打开来看:
“花钱去别处雇人啊,傻孩子!”
吴国文如梦初醒。他起身的时候摔了两回。待他站直了,丢纸球的老太太已经没了踪影。
吴国文花钱雇人,连夜安葬了他的爱人、我的未婚妻的姐姐、我的宋老师。最后一铲土培上坟头,吴国文并没有扑到坟上大哭一场。他向被雇来的人一一付款,一一鞠躬,一一道谢。然后,急慌慌奔回汪红家。那里,还有三口人等着他照料。
吴国文回到汪红家,只看见宋丽芸躺在床上。
“妈妈呢?玉升呢?”吴国文摇着宋丽芸,问。
宋丽芸干涩起皮的嘴唇动了两下,没能出声。
吴国文倒了一杯开水,给宋丽芸喂了,她才说出话来。
“我娘,和玉升,去,去俞……家……”
吴国文明白了,拧身就撞入门外的黑暗之中。
吴国文在村口不远处发现几束手电筒的光亮在晃,跑过去,好些人围着,说三道四。吴国文拨开人群,见汪红躺在地上,宋玉升摇着他的母亲。吴国文二话不说,背起汪红折回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