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姨妈本来已经有些发福,眼下却很是憔悴。我那鬼灵鬼灵的姐姐让姨妈操碎了心吧,或者姨妈为姐姐找了个男人,姨妈是善于做这种事的,而姐姐宁死不从。姐姐早已被姨妈改造了,完全不像我们后厚村的人。这些年,姐姐只是逢年过节才回后厚村,礼节性的。
我站在门口,不敢向前迈步子。进门的一瞬间,我想起了姐姐。这是一个逻辑性的错误。我走神了。我没有经验。我也没练习过扑到姨妈的怀抱里……
姨妈上前拉了我一把,给门的闭合腾出空间。门在我身后关上了。姨妈抱住了我。姨妈的泪水很快打湿了我的肩膀。姨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宋丽芸神神叨叨说的是真的吗?那宋家,简直是扫帚星。忽然姨妈又宽慰我,说我爹说了,就是倾家荡产,也要保住我的命。姨妈为我和宋丽芸“试婚”的事责备自己。忽然姨妈又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说不清呢?
姨妈乱了方寸。
有人敲门。
姨妈这才想起重要的内容。姨妈边向门口撤身,边问我纸条的事儿。我点点头。姨妈说:“咬死了,就那样说!”
在姨妈拉开门的当口,我忽然说:“我娘呢……”
姨妈甩着脸消失在门口。泪水从她的眼角腾空飞起。
我还是站在原地。没人叫我,我不能乱动。
姨妈竟然奇迹般地又出现在我面前。这回,她从容了许多。门被缓缓地关上。姨妈说:“我还能再待十五分钟。”
姨妈带给我爹娘的信息,父亲没来,是在银行门口等着取现金。父亲的钱都投到矿上了,流动资金并不多。母亲昨天就去了宝函寺,烧香拜佛,怎么拉也不回来。汪红成了木头人,不说话。宋丽芸也哭成呆子了。她们家有那个叫吴国文的年轻人照料,说今天就要把宋丽娟埋了。不对,昨晚就埋了。那吴国文蛮能干。还有,还有,还有什么呢?对了,那俞金花,还有她的亲戚,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置你于死地。
汗水渗出了姨妈的额头,汗水也从她耳朵后面爬出来,滚向腮侧,跌到衬衣上。
后来,姨妈催着我说话。我说什么呢?我明白,姨妈是不可能把我从这个地方领回家的,如果可以的话,姨妈定会显现她那炉火纯青的雍容与矜持。如果可以的话,姨妈愿意顶替我。我的军官姨父早已时来运转,退休之前要拿少将军衔。但是,未来的将军也没有力量救我出囹圄。我相信,未来的将军已经在有限的时间内作出了最快的反应。眼下姨妈凌乱的头发,浑身汗水,游移的眼神,就是包括未来的将军的最快反应在内的最后结果和状态。我咽口口水,说:“姨妈……”
姨妈走后,我很快被提审。这回不管他们问什么,我都说:“我是失手。”“我……好像后面有人推我。”
“名字名字,我问你名字。”公安对我的答非所问很不满意,很不耐烦。但是,程序走完之后,他们好像如释重负。有一个说了声:“好了。”
“好了”是什么意思呢?
“好了”就是我可以被押解去看守所了吧。派出所完成了项智义被杀案的原始口供采集工作。他们可以松口气儿,到外面的地摊上喝啤酒,吃烤肉了。就在离俞金花的肉铺二十几米的地方,有一家胖子烤肉摊,本来是夜市卖,生意火了,吃的人多了,白天也卖。这就是为什么我昨天进入自由市场的时候感觉四处狼烟的缘由。应该的。“公安都很辛苦,哪有状况哪出勤,常常值班到黎明。喝啤酒可以令神经松弛,吃烤肉可以滋养肾气,老婆满意,公安也痛快淋漓。”这是玫瑰胡子编的顺口溜。
在去看守所的囚车中,我把玫瑰胡子讲授的种种把戏在脑子里都筛了一遍。我想,我好好给红头说,求个情,他也许会网开一面,放我一马。
进看守所了。
玫瑰胡子绝对没有告诉我这样的情形: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坐着十三个人。加上我,就是十四个。天热,十三个人一多半是光着膀子的,即使上身有一件汗衫或背心,感觉也像是光着膀子。十三个人分两排坐着,屋中间有一个人给另一个人文身。我进来的过程中,文身停了一阵子,门关上了,文身继续。
没有人吱声。
我试图找出这间号子的红头。假如我决定在攻击面前以死相拼,我就可以“擒贼先擒王”。可是我的感觉和辨别能力在进入这间号子的时候降到了最低点。它们似乎被扎在皮肤上的无数汗毛取代了。
一股股令人作呕的味道挑逗我的每一个汗毛孔。
如果是对文身表示敬意,把它当做类似宗教仪式的典礼,我不反对。如果是欢迎我,就有点儿太客气了。我分别向两边,也就是跟每一个人点头哈腰了一下,没有改善现场的气氛。我想起玫瑰胡子膀子上文的玫瑰花,我应该可以联想到其他的人——比如眼下同号子的十三个群众,身上都有文身。
“剑”“鹰”“忠”“孝”“蛇”“虎头”“十字架”“佛”“龙”……十三个人,身上不同位置,文着这些汉字和符号。
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隔壁号子里的声音不断地送过来。其中好像有那位与我同在派出所滞留室待过的中年人的话语。这个“愤青”的声音我可以听出来。没人给我腾地方。我决定向里面走。我抱着铺盖卷,磕磕绊绊地向里走。经过正在文身的两个人身边时,我看清楚了文到一半的汉字,是个“忍”字还差一点。那个干活的手上操着的是一颗生锈的钉子。钉子的尖头显然是被反复打磨,未及氧化的新生面阴冷地表明自己的钢铁本质。它的形态虽不及针芒,但刺入皮肤已绰绰有余。滴滴鲜血从皮肤下面渗出来,很快被蘸了墨汁的纱布摁住。纱布拿开的时候,皮肤上就有了“忍”字的“心”的最后一点。亲眼所见,我明白了文身为什么也叫刺青。
最里面是个便池,便池上方有一块九寸电视大小的窗户,这个窗户与对面门上方的窗户正对。此刻无风,它们形同虚设。有一只红塑料桶坐在便池旁,它的顶上,是一只水龙头。随着身体的临近,浓重的屎尿臭味和屎尿酝酿的氨气味再混合人体的汗味儿越来越强烈。他们不给我腾地方,是逼我来这儿“看电影”吗?自从进了这号子的门,嗅觉、知觉等几乎所有的感官功能都交给了汗毛孔。现在,我的每一个汗毛孔一面抵御异味的侵扰,一面预备着两侧可能突发的袭击。后来我知道了,他们让我从面前走过,是为了先观察一下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在我以外的视角看来,还是相当强壮的。
我站在便池跟前。
我总不能把褥子铺在便池上吧。
我转回身,面对着门。难道他们是等待我演讲吗?!要是这样,我宁愿把脑袋栽进红色塑料桶“看电影”。
隔壁传来了哭声。是那位中年男人,“愤青”。他的哭声我是可以确定的。中年男人吸着鼻涕哭着,求人家。说这样“不人道”啊。还说,“士可杀,不可辱”。
文身在继续。也许文身只是摆个样子。其他的人,都泥塑一般。莫非红头就在文者和被文者之中?我忽然集中精力,观察这两个人。
文者自身的右腕上文着一个忠字。“忠”是个三十几岁的壮年人,皮肤黝黑,肌肉发达,骨节大,腿肚子有明显的静脉曲张。
被文者的“忍”字印在他的右大腿内侧。“忍”的年纪大约也过了三十。不过,相形之下,“忍”比“忠”还要算是个白人。“忍”的肌肉相对逊色,但浑身上下非常匀称。好像美术老师讲过,关节僵硬的人思维也迟钝。“忠”迟钝?“忍”灵活?灵活就是狡猾吧。“忍”屁股下面和膝弯处各垫了两床被子。这样,他看上去是很舒适地享受着服务的样子。四仰八叉的造型,强调了他的主人意味。
“忍”是老大!
“忍”的腮帮子上不停绷紧,鼓起的咬肌,说明他的脑子在溜溜地转动。他面向天花板,眼睛眯着……他手上把玩着一只褐色瓶子。这瓶子的长度不够五厘米,内径跟啤酒瓶的外径差不多。这种瓶子平常应该是装某种药片的。什么药片呢?“忍”是个病人吗?
一个病人如何成为红头呢?
我要向“忍”请安吗?
或者求情?
隔壁中年男人停止了哭泣。轮到我哭了吗?
我的大拇趾使劲抠着塑料凉鞋的底子。我的塑料凉鞋前几天与未婚妻幽会时还遭到过耻笑。她说这太土啦!未婚妻宋丽芸如果知道这双鞋是父亲穿过之后“下放”的,不知会不会笑破肚子。她可能会挖苦我,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就是与众不同!”
在我盯住“忍”手上的瓶子的时候,“忍”仿佛感觉到了,但是,“忍”并没有侧过脸与我对视,而是斜眼看我脚上已经裂开了几处的塑料凉鞋。
母亲和姨妈都给我买过皮凉鞋,我嫌它们不能随时冲水而塞入箱底。现在后悔了。我和“忍”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换眼神,终将导致一方开口。这时送饭的来了。是馒头和煮芹菜,只有两个人起身打饭。他俩把除我之外所有人的碗拿过去,打好菜之后,把两根筷子架在碗上,再在筷子上放一个馒头。在“忍”眼色同意之后,大家吧唧吧唧地吃起来。吧唧声令我想起猪圈的同时也勾起一股强烈的饥饿感。
我站着。
可能是“忍”字已经大功告成,也可能是“忍”想起了我的存在,他侧了一下身。之后,他的菜碗就被一个胸前文着一条龙的“龙”给我端过来。
“我,我……我有……”
我取出了自己的碗。
“剑”“佛”“忠”“蛇”“虎头”“鹰”“十字架”……笑起来。
我大出一口气,不知道他们何以为笑。我也笑。这样也许可以互相诱发认同感。有句话不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忍”说吃吧。其他人也说吃吧。
吃吧。
离便池最近的“佛”给我让了一点地方。在我吃饭的时候,他们开始轮番大小便。他们大便不用便池,马步蹲裆,就拉在红塑料桶里。他们是想把这个桶盛的满满当当,好让电影“丰富多彩”吧。我吃了半个馒头,菜汤全喝光了。我还可以多吃三个馒头。但我决定不吃了。已经有屎尿溅到我身上了。我想起了隔壁中年男人的话。我还想起了中年男人在派出所滞留室与我单独相处时疾恶如仇的目光。
我从铺上站起来,碰掉了排队解手的“鹰”手上的半个馒头。
“哎——”“鹰”叫了一声。
“对不起!”我在半空接住了馒头,还给“鹰”。
“鹰”闭上嘴,惊讶地上下打量我,然后目光又转向已经挪向门边靠墙斜躺着看戏的“忍”。
“忍”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我站到屋中央,等大家解完手。我喝了一大碗菜汤,血液的流动提速了,很快,它们就转化成汗水从汗毛孔的密集处泌了出来。这时,有人从身边走过,空气被搅扰,气流像一双柔软纤巧的手,剥洋葱似的剥去了身上的热量,剥了一层,又剥了一层……后来我去了二十一沟监狱,在那里办狱内的《新生报》,写过一篇题为《风》的文章,最早的灵感就发端于此。“忍”那慵懒的样子,大概他会是最后一个拉屎拉尿的吧。我想打个寒战,还想与其被动地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地出击。如果我趁其不备,把“忍”的脑袋一下摁进塑料桶里,会是什么情形呢?他会告诉我“电影”好看吗?!其他的人会一哄而上,教我什么叫“恶虎不敌群狼”吗?!然后呢?如果我就是不撒手呢?哦,那“忍”会憋死,他的肺会因为充满了屎尿而破裂……弄死一个跟弄死两个有什么区别吗?男子汉,死了咋?!脑袋掉了也才碗大的疤嘛。
“忍”好像是读出了我的心思。他是只狡猾的狐狸。至少我现在是这样感知的。他不知从哪儿弄出一截香肠,夹在馒头里,他颠着二郎腿,啃起了“热狗”。他就是不解手。
我的脑子又乱了,或者说,是迷失了。他没有按我的预想出牌。面对“忍”者,我智商低下。
忽然,瘦小的“龙”从墙缝跳下来大喊:“那边挂了一个!”立即有好几个去抢那个最大的墙缝。这号子的质地,甚至比普通民房还差,几个人合力,就可以把墙推倒。正在拉屎的“蛇”一截干硬的屎夹在他的白屁股中间。从侧面看,像是倒装的阳具,也像是“忍”正在啃着的“热狗”。
“龙”咬住“忍”的耳朵,八成是汇报他刚才看到的情景。
应该是那位疾恶如仇的中年男人吧。我很长时间没听到他的声音了。这些人真敢把人往死里弄啊!也许是中年男人不堪羞辱,自决于人民吧。怎么个决法呢?上吊?不可能。撞墙?差不多。自残还能有什么方法?什么可歌可泣、荡气回肠、叹为观止的方法?!
我觉得中年男人不会死,只是受了伤。
我错了。后来,当我成为红头的时候,我得知了更多的信息。中年男人是坐在墙边,双手抱头,猛地向前搬,折脱了颈椎骨……这种自杀的方式好像是史无前例的。而中年男人的案子则司空见惯:与一个小他七八岁的女人恋爱、同居。东窗事发,女方先是声称恋爱,后得知男人有妻有子,便反咬一口,说是被强奸了。女方的一个亲戚在省局干副处长,放出话来,“非整死这兔孙”。现在,中年男人自行了断,不给公安“玷污”的机会。
我觉得脑袋发沉,在众人因为中年男人的死讯而兴奋不已的聒噪中回到自己的铺位,那个差不多盛满了屎尿的红塑料桶边。我的铺位上溅了不少屎尿,我顾不上清理,好像也难以清理。我先是靠坐在墙边,之后斜歪了身体。我感觉到“龙”“蛇”之类在我脸前挤眉弄眼。我努力跟他们笑。我笑了。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见我笑。我的笑融化在人体的肌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