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马头上狠狠地拍了一掌,提醒它走山路时不要开小差……阿爹,我甚至恐惧那些从你手中延伸出来的东西:折扇、筷子、毛笔、烟枪等等。坦诚地说,你拿着折扇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儒雅,相反,一个屠夫拿着刀子看上去或许比你更显得面善。你训斥孩子们时就用折扇的扇骨敲打着每个人的脑袋,你从康熙爷的十六道圣谕一直说到你的治家格言;你让孩子们背诵你的格言,嚼了又嚼,像牛一样学会反刍;你还让孩子们临摹你那些写在扇面的字体。你的折扇摊开,总让我想起你那张开的、厚实的手掌。直到现在,我看到别人拿着扇子就会产生一种深深的厌恨。我拒绝用筷子吃饭,就是因为我对你那握筷子的手同样充满厌恨。出于同样的理由,我拒绝用毛笔写字,而是改用钢笔。阿爹,你的手不仅仅是一双肉质的手,对我而言,它代表了一个父亲的权威。我远在英伦时,你就是用手中的笔发挥你的权威。但我一直没有向你正面表露我的厌恨,每次给你写信,我都努力避免让你察觉出我对你的权威的认识有所保留。当我在上一封信中表现出略显不恭、激烈的言辞时,我就会在下一封信中使用委婉的文字加以解释、平衡或缓冲。每次读你的信,我都会想起大堂中央悬挂着的六祖神像,他们一个个都正襟危坐,让人望而生畏。也许你也满心希望自己的家书能在万里之遥达到这样一种效果。你的言辞是语重心长的,甚至是字斟句酌的。但在我看来你好像不是在给我写信,而是给那些尚未出世的子孙们写的,你每写一句话似乎都是为了让那些后世子孙铭记于心。因此,当我在信中提到或引用你的原话时,你总是很高兴的。你经常使用四个字或六个字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它有着对称、严谨、庄重的外在形式,但每每给我沉闷呆板、空洞无物的感觉。有时我想,你即便在信中只用四个方框或六个圆圈来代替每一个字,或者是,你即便把所有的字都打乱拼凑成一篇类似于四六文的文章,我也能感觉出你要说些什么……
十年前,那个叫艾约瑟的牧师就是骑着一头毛驴从这条山路进入马家堡,而现在艾约瑟的弟子却骑着一匹白马从这条山路走出马家堡。假如让时光倒退十年,驴唇和马嘴也许会在某段狭窄的山路上不期而遇……很小的时候,我就听人说,娘死的那天,你没有流一滴眼泪。你穿上了光鲜的衣裳,像公子哥那样出去闲荡了。直到娘落葬之后,你才踱着方步回来,好像家中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邻居们说,那天你去妓院逛了一圈。你回来后黑着脸,一言不发。你看到了襁褓中的我,忽然把我拎起来,打算放在脚盆里溺死,我那时当然什么都不懂,我也不懂得挣扎。那一刻,如果不是大哥无缘无故地哭闹起来,我也许早已跟娘在地下相会了。你迟疑了一下,就冷静下来,你鼓起勇气,找来一名医生做滴血认亲。结果证实,我不是娘生下的野种。你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你给自己狠狠地抽了十几巴掌。但你这一辈子从来都不会向人低着头说,我错了。你没有错,错的应该是我,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更不应该出生在你的家中。后来你对我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你也不再痛恨我娘了。娘做七那天,你请来了好几班僧道,还给娘重新修了一座坟墓,好像她的死非要举行两次葬礼……他很渴,因此他觉得马应该也很渴。他牵着马来到一条溪流边。马把头伸进水里,咕噜咕噜地喝着。马喝水的声音比吃草的声音还要响亮。马从水中抬起头来,打了个响鼻,抖掉鬃毛上晶莹的水珠,又低下头继续喝起来。他也跟着蹲下来,掬了一捧,一股清爽的感觉从舌尖直透肺腑。马的前蹄打了一下滑,跪倒在溪流中,金黄色的鬃毛披散在水面,水软软地抚摸着修长的马脸和那双高高竖起的耳朵。他想把马拉起来,马却仰着头向后倒退,做出一副极力抗拒的样子……打懂事开始,你对我越好,我就越害怕。你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反而觉得那更接近你的本相。阿爹,我还记得六月六那天,我和六哥正在池塘边给狗洗澡,我忽然感到整个身体被一个巨大的影子覆盖,我回过头,看见了你,满脸堆笑。你向我使了个眼色,就一脚把六哥踢进水里,结果你让他在水中学会了狗扒式。那年我七岁,六哥八岁。我趴在岸边,仰脸看着你,我是多么害怕,怕你会突然把我举起来,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抛进水里:那时,如果我从水里伸出手来向你求救,你也许会漠然视之;如果我一手抓住岸边的石头,你也许会把石头拿掉。我这样想着,就大哭起来。你骂我是胆小鬼,并且恶作剧似的一脚把那条小狗也踢进了池塘。那条小狗跟六哥一样,先是挣扎了几下,后来就跟六哥在水中嬉戏起来。你骂我连狗都不如。我被你激怒了,闭上眼睛就一头扎进水里。我呛了几口,才发现水原来很浅,我踮起脚尖从水中探出头,看见了你那狰狞的笑容……他和马之间的配合就在途中出现了问题:他跟这匹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眼下还摸不透它的脾气,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才能使它走得更快一些;它看他时的目光是茫然的,好像并不清楚主人要带它去哪里,但它依稀知道前面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这匹马向来养尊处优,它原本估计主人只是带着它出去散散步,而登高涉远已超出了它的承受力;何况现在正处于发情期,它不想把过多的体力耗费在路上。因此它走得很缓慢,好像舍不得就这么把力气用完。他用双腿使劲夹着马肚子,恨不得自己的双腿能延伸到马腿中,代替它跑动起来。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也许是因为马走得太缓慢,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恶劣。他开始冲着胯下这匹畜生骂骂咧咧……有一天,我大着胆子向你质询,为什么我娘死时你没有在场。阿爹,你那时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冷笑。你为了说服我,不惜用世界上最刻薄的话来贬损我娘的贞操,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为自己开脱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消除我对你的怨恨了。你还毫不脸红地向一个孩子撒谎说,娘当时生下了双胞胎,一个是你的,另一个是别人的,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野种。我听了之后,痛苦就哗啦哗啦地涌进我的胸膛。我问过艾约瑟先生,他告诉我,一个女人不可能同时为两个男人埋下各自的种子。我又问他,那么耶稣是否真的是单性繁殖的?艾约瑟先生向我点了点头。于是我就告诉他,我也希望自己是单性繁殖的,我不想属于你。当我在众人面前声称自己不是你的儿子时,你愤怒了,你把那个青花大碗“啪”地一下掷在地上。我听过比这更响亮的声音:打雷的声音、开枪的声音、放爆竹的声音,但没有一种声音比那一种更让我震惊。你的怒气把我弹出老远的地方。你全然不顾一个孩子的感受,在大厅里像公牛一样咆哮着。你的嗓门出奇地大,三天三夜我都能感到你的咆哮声在我耳边回荡。你甚至把身边的人也连带训斥了一通,好像我一个人会难以承受你的训斥,需要更多的人来共同承受。那个女仆斗胆为我辩护了几句,你就把怒气一股脑儿撒在她身上。你命令下人扒光她的衣裳,让她赤裸裸地跪在大院的鹅卵石过道上。正午的阳光像鞭子那样抽打着她的身体,她的脊背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她的腰支撑不住,就伛着身子,用两只手分摊着身体的重力;由于跪的时间太久,双膝下的过道上出现了两道模糊的血痕。她是代替我受罪,而我站在对面却无力伸手把她拉起来。这个女仆每天替你捶脚敲背、点烟递茶,你兴致来的时候还会把她干得像母狗一样满地乱爬,可你惩罚她的时候却一点也不手软。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他饥饿的时候希望别人是一盘猪蹄膀,他愤怒的时候希望别人就是随手击碎的玻璃酒杯,他痛苦的时候希望别人就是一剂止痛药,他劳累的时候希望别人就是一根拐杖或板凳,他发情的时候希望母猪呀、母狗呀都能变成女人。而你,阿爹,恕我再次用不恭的口吻对你说,你就属于这样一种人……马走了一段崎岖的山路,呼吸越来越粗重。它的嘴角布满了白沫,鼻翼掀动,看样子它是真的走乏了。他下了马,把它带到一块茂盛的草地。马吃了几口就掉头不吃了,他把马头按下去,马还是不肯吃。他又拔了一蓬柔润的苜蓿草喂马,马还是不领情……长大后,我发现自己的面孔越来越像你,我不敢多照镜子,因为镜子里的那双眼睛分明是你的,它们盯视着我,让我感到无比惊恐;尤其是我的悬胆鼻,跟你一模一样,我痛恨自己长出这样一个鼻子。当我发现你那些私生子的脸上也长着这样一个标志性的鼻子,我就尤为痛恨。你的儿女(包括那些私生子)多得已经不能够用十根手指来点数了。你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每个儿子都有一个十分突出的悬胆鼻。据我推测,你早年并没有像人们说的那样丧失了生殖力,你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多娶几房妻妾,多玩几个女人,那枚金蛋也只是一个幌子而已……现在马想走回头路了,因此就在那里原地踏步,无论怎么抽打,它还是不肯挪步……我跟你并排行走时,我却感到自己离你有五十里远。我相信我们最终不会走在同一条道上。你身上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感,你时时要我们以你为楷模。你给儿子们指出了一条路,然后告诉他们这条路只有你才能行得通……他不得不放弃这匹马,开始在山中徒步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