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几个少爷对这个麻袋似的怪物充满了好奇。他们喜欢逗它玩,喜欢把油腻的食物当做沙包那样投进它的大嘴。但自从几个姨太太跟二姨太为了这个怪物说戗了之后,少爷们也开始对它产生了厌恨。那天中午,他们带着木棍、匕首,偷偷溜进“混沌”的藏身之所。他们把凶器藏在身后,或是掖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走到它跟前。“混沌”刚吃饱喝足,正蜷缩在旮旯里似睡非睡。带头的那一个只有十二岁,却显得十分沉稳、老练。他试探性地用木棍尖端戳了戳它的身体。它没有反应,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他满有把握地抡起木棍,瞧准了那个他认为可以奏效的部位。木棍落在“混沌”身上时发出了一声钝响。“混沌”居然没有作出激烈的反应,只是把身体往里缩了一下。这一棍并非缺乏力量,而是因为“混沌”周身的皮肉太厚,难以给它造成重创。带头的那个再次举起棍子,仍然朝那个部位击去。这一次,“混沌”终于有了反应,那缩成一团的身体慢慢地膨胀开来。个头最小的小少爷也跃跃欲试,他手中握着一柄镶有漂亮饰物的匕首,阳光照射过来,刃面闪烁着一层薄薄的亮光。那道亮光从旋转的光柱间划出一条弧线时,“混沌”的皮肉表层就豁开了一条浅浅的口子。在一旁观看的少爷们都发出了“哧”的一声冷笑。手执匕首的小少爷被他们嘲弄之后,怒火中生。有一种血腥味很浓的想法从他小小的脑袋瓜里跳了出来。他正要出手时,另一个块头比他稍大一些的少爷抢到他跟前,攫走了他手中的匕首。他找准了地方,把匕首捅进了“混沌”的身体。然后他又借助身体的力量,让匕首更深入一截。“混沌”舒展开来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一阵战栗传到了他的手中,他感到恐惧变成了一件重物,从头顶压下来,压得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他费了很大的劲拔出匕首时,手指还在颤抖着。从“混沌”身上涌出的,竟然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黏稠的黄油。散发出来的气味十分呛鼻,他们不得不捂着鼻子离开。
就在那一刻,马老爷的胃部忽然产生了一阵痛苦的痉挛。胃里的食物似乎松动了一下。这种疼痛在提示他:有什么重大的事似乎已经发生了。果然,到了傍晚的时辰,他发现了“混沌”身上的伤口。没有血迹,但皮肉表面的裂口翻卷起来,凝结着一层半透明的黄油。“混沌”不会发声说话,因此马老爷也无从确证是谁对它下的毒手。
二姨太立即将矛头指向了几个姨太太,她低声咕噜了一句,忽然从凳子上弹跳起来,伴随着一阵撕肝裂肺的尖叫,她的整张脸跟声音几乎同时扭曲变形。从她猛扑过去的动作来看,她这么做不像是出于愤怒,而是出于饥饿,她的手变成了爪子,她的嘴变成了血盆大口,那样子像是要把所有的人都一口吞下。暴怒使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看那样子,她若是单单向一个对手发起进攻显然不足以宣泄全部的怒气,因此她毫不保留地扩大了打击面:她的手指叉开,每一个修长、锋利的指甲都透着杀气,仿佛她一出手,站在面前的姨太太们全都会被她刺瞎双眼,应声倒地。比起男人,女人之间的打架更接近于野蛮的动物,她们所用的主要招数也不外是撕、咬、抓,有时也使用踹脚的动作,看起来很像几只母袋鼠在弹腿;她们打着打着,四肢就着地了,先是八条腿交织在一起,然后又加入另一个人的手脚,最后竟分不出这一条腿是属于哪一个人的,那一只手又是属于哪一个人的;她们的声音也都变了形,变成了马嘶驴叫,混杂在一起,在大厅里回荡着。大姨太年龄稍大一些,原本一直是在束手旁观,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就上来拉架,谁知也被卷入了扭打的旋涡。她像是真的落进了水里,一边高喊着救命啊救命啊,一边奋力从别人的纠缠中脱身。
马老爷坐在那里,没有伸手拉她一把,而是任由她们厮打成团。直到她们声嘶力竭之后,他才走过去,把每个蓬头散发的姨太太一一分开。若是在往常,他会让她们都跪在跟前,仰起脸,正眼看着他,然后挨个赏给每人一记耳光。他会打得有章有法,有声有色。但这一次,马老爷却显得出奇地平静,他喊来管家,问:“外头是什么声音这么吵?”
管家竖起耳朵,听了一阵,说:“没有呀,老爷。”
马老爷指着那个挂满鸟笼的院子说:“你再听听,你难道就没听到乌鸦在聒噪?”
管家说:“不是乌鸦,是老爷养的几只画眉在啼鸣。”
马老爷皱着眉头说:“不对,画眉怎么会发出乌鸦的声音?这世道一定是反了。”
管家说:“有意思了,在我听来是画眉的啼鸣,在老爷听来却是乌鸦的聒噪。”
马老爷说:“我说它们是乌鸦就是乌鸦,你叫下人过来,把它们全都给我宰了。”
管家说:“老爷怎么会无缘无故就把这些鸟给宰了?这可是您亲自挑选过来的名贵品种呀。”
马老爷说:“画眉发出乌鸦的声音,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过了一会儿,院子里就不再有鸟声喧哗了,姨太太们大气都不敢出。马老爷让每个姨太太都跪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要跪到月亮从东山爬出来。夏日午后的阳光如潮水一般铺满整个院子,手伸进去都有些发烫;后来,院子就被一半阳光一半阴影分割开来了;再后来,阳光又如潮水一般全都退了回去,只剩下一大片阴影,等待着月光照临。
小少爷们目睹了这一场家庭闹剧,他们都把目光转向了“混沌”,那一瞬间他们的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仇恨。
把这种仇恨发挥到极致就是一种快乐。他们决定一起来玩这么一个让人快乐的游戏。那天傍晚,小少爷们又蹑手蹑脚地来到“混沌”面前,把一大块用绳子系住的肥肉放在它嘴边。“混沌”伸嘴想吃时,他们就把绳子往自己身边拉一下;“混沌”往前挪动几步,他们就拖着绳子往后退几步。“混沌”紧紧跟随着那块肥肉,却始终没啃到。看样子,他们是要把它带到一个神秘的地方,他们有信心把这事从头到尾干得像样一点。这应该是一件很具体的事。他们已经考虑到了每一个细节和步骤。在这方面,他们有着足以让大人们吃惊的深谋远虑。
“混沌”跟在他们身后,用肚皮缓慢地爬行着,一直爬到人迹罕至的西园。那里豢养着三条大狼狗,用铁链锁在石墩上,它们听到脚步声就兴奋得腾跳起来。铁链在石墩的穿孔中转动时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三条大狼狗都饿了整整一天,忽然看到一大块肥肉,眼睛都发出了绿光。但它们无论怎样猛扑都无法咬到那块肥肉;它们竭力把身体拉长,舌头吐出,却连舔一下肥肉都没法办到。
小少爷们把肥肉推到三头大狼狗嘴下时,“混沌”也跟着过来了。那时,三条大狼狗没有对那块肥肉下嘴,而是把锋利的牙齿对准了“混沌”。它们同时扑过去咬住了它,把它拖到自己身边,一口一口地咬起来。小少爷们就躲在树后的阴影中,嘴里发出了吃吃的笑声,好像每个人也都分到了一口。那种在血液里激荡的东西告诉他们:他们干了一件无法挽回的蠢事。但他们仍然用得意的眼神观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夜色覆盖了他们,覆盖了整座园子,覆盖了整个马家堡。最后,从黑暗中传出了一阵孩子们的欢呼:“混沌”死了!
就这样,“混沌”死了。
这事发生以后,马老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瘫软在床上,眼中常常含着浑浊的泪水。他对管家说:“你把大憨那封信拿来,让我再瞧瞧。”
管家说:“这信既然不是大少爷写的,老爷又何必如此计较呢?”
马老爷说:“我现在倒是希望这封信是他写的,这样至少还表明我的儿子仍然活着。”
早在半个多月前,马家堡水驿的邮差唐崇儒送来一个漂流瓶,里面装有一封信,据说就是失踪一年之久的马大憨写来的,他怕其中有诈,故而请马老爷亲自验证一下笔迹。那时马老爷正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忽然听说有马大憨的消息,欣喜地坐了起来。展开信一看,那笔迹果然是马大憨的。信中说:他现如今已在一座孤悬海外的宝岛上扎了根,娶妻生子,生活安宁,岛外之地,不思涉足。他还介绍了这座海岛上的风土人情,说“此地与马家堡大不相同,实乃人间仙境。”究竟是怎样一个仙境?马老爷顺着读了下去:“非但男女之间平等相待,而且对其他生物亦是一视同仁。无宗亲兄弟而人人和睦相处,无尊卑贵贱而人人当家做主……”马老爷看到这里勃然大怒:“这不是早些年康党的论调么?!难道康党余孳也流布到那座岛上去了?!”尔后读到什么“死后火葬,骨灰等同于牛溲马勃,皆可用于肥田”,马老爷一下子就弹跳起来:“这还得了,连最起码的纲常伦理都不要了,这还成什么世界?!荒唐,荒唐。”马老爷沉思了半晌,转头问唐崇儒:“还有谁看过这封信?”唐崇儒说:“昨天那名渔夫捡到漂流瓶后,不识得字,就拿来向我请教。我一看下面署名是马大憨,就当即拿来给老爷过目。此间除我之外,其他人并未见过。”马老爷说:“此信笔迹与我憨儿大不相同。而且措辞乖戾,不近人情,更不可能是憨儿说得出口的。我听说近日外面有些‘西歪’正在鼓吹什么天下为公、世界大同。依我之见,这是那些别有用心之徒的托名之作。”唐崇儒听了先是疑惑,继而仔细一琢磨,就想通了,他点头微笑着说:“老爷说得极是。”马老爷让管家拿了十个银元送给唐崇儒作为酬谢,并且反复叮嘱:“此信虽非憨儿写来,但你以后也不得把信上的内容散布出去。”唐崇儒收下了银元,称谢告退。
马老爷看着那封信,用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每一个字,喃喃地说:“不错,是我憨儿的,是我憨儿的。”
就在患便秘症的第二十九天,马老爷忽然感到大限将至。他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它的来临就像睡眠一样平静。”
临睡前,他还特地嘱托管家,一定要在床头多点几盏灯。管家点完灯后,轻轻地叫他一声:“老爷。”马老爷却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