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篇作文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数学老师要上公开课了，同学们既紧张又兴奋，‘我’自然也不例外，虽说我平日数学成绩欠佳，但学好数学的愿望却十分强烈。然而，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老师上公开课那天，竟然把我和班上另外两名数学成绩差的同学临时‘寄存’到别的班去了，而那个班的三名数学成绩好的同学则被‘交换’到了我的班里，给数学老师‘撑门面’去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我几乎把脑袋扎进了抽斗里，感觉这个陌生班级里的所有男女同学都在用鄙夷的目光注视着我，一时间，我觉得天昏了，地暗了，世界倾覆了……我想对我的数学老师说：老师，我知道，在您的眼里，那被您借过去的三个同学一定是可以轻易抓住羊的‘鹰’，而我和另外两个被您剔除的同学当然是无力抓住羊的‘乌鸦’。可我们也有一颗不愿服输的心啊！您看，我们的‘俯冲’不是练得挺好了吗？尽管我们去抓羊的时候，爪子缠上了羊毛，徒然给世人留下了笑柄，但是，亲爱的老师，我多么盼望着您能具有那个牧羊人孩子的胸襟与情怀啊！当我溃败，当我黯然，您如果能说一句‘他也很可爱啊’，我定然会把这金子般的语言紧紧揣进怀里，让它成为我自强不息奋勇前行的恒久动力……”
我被忧伤而善言的小作者征服了。我相信他写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唯其如此，我的一颗心才被揪得这般疼痛啊！我不知道有谁能通过怎样的努力才能将这个孩子从被“寄存”到陌生的课堂上这桩痛苦的事件中彻底解救出来，巨大的阴影，像凶残的鹰追击无辜的羊一样无情地追击着可怜的孩子，让他无可逃遁。
如果你是一名教师，如果你的课堂上冒出了一只任凭怎样努力都捉不住羊的乌鸦，你能不能用欣赏的口吻说一句“他也很可爱啊”？
——一颗心，路过一张纸，欣然卸下了自己的欢喜或忧伤，看见的人应当珍视，也应当认真想一想，该怎样赋予那善感的心更多歌唱而不是悲吟的理由？
§§§第16节今天天鹅不想飞
和朋友一道去“鸟语林”，很晚了才回家。先生问：“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回答说：“也开心，也不开心。”先生细问原委，便告诉他说：“开心，是因为看到了鹦鹉在游客高举着人民币的手臂森林中聪明地认出并叼走了仅有的一张百元大钞，还看到了饲养员指挥着一群灰鹤跟着《东风破》的节拍翩然起舞；不开心，是因为所有的天鹅全都‘罢飞’了，任凭怎样用树枝轰、用食物逗，它们就是不飞！不飞！哼！”
先生笑了。说：“谁规定的天鹅一定飞给你看呀？它们有选择不飞的权利。别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觉得飞鸟游鱼一定得按照你欢喜的样子表演给你看。鹦鹉叼百元大钞的时候，你很开心，可它未必开心；灰鹤被迫跳《东风破》的时候，你很开心，可它未必开心。只有天鹅，它选择了一个开心，你却因此而不开心。上帝创造他的花园时候，原是想让万物都成为中心的——一个生命，按照自己的意愿开心地活着，并且，和其他生命发生着美好的联络。”
可骄傲的人类，却违背了上帝的意志，错以为世界仅有自己这一个中心，他要花以自己喜欢的姿态开放，他要果以自己喜欢的样子生长，他要鱼省略掉必要的生命环节，他要鸟按着他的吆喝声飞起或降落……他想指挥一切生灵，他想让所有的生命都来讨好他、取悦他。你记着，世界被扭曲的时候，人类也已畸形。
听着先生的说教，我那被天鹅惹恼了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其实，在我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卑污的念头，是我羞于对先生明言的——去“鸟语林”聆听鸟语，原本是我提议的。当初有人反对，我以“我曾在鸟语林目击了天鹅飞”为由说服了反对者。大家于是跟了过来。天鹅不飞，我便感觉甚失面子。我带着一份可耻的羞恼，背着饲养员去轰那些不争气的天鹅，但是，它们硬是抗议般地鸣叫着，弃我而去。
——坦白地讲，我的火气其实并不仅仅来源于气恨天鹅不懂得阿顺或献媚，我的火气更来源于自己骄横的虚荣心。我不允许在我郑重“预告”了天鹅飞之后天鹅却集体“罢飞”。天鹅飞起来是美丽的，我很愿意说自己本是希望和朋友分享这美丽的；可在那焦灼的一刻，我甚至宁肯天鹅为我们表演世间最丑陋的飞翔——只要它肯飞，只要它肯遵从着我的意志“Show”给我的朋友们看。
没有去想，天鹅们是否也有个约定，它们打算利用今天的时间回忆飞、总结飞、设计飞、拟想飞……——今天天鹅不想飞，那么，我想，上帝一定会微笑着，准许它们散步。
§§§第17节锋利的纸
那时，我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比我所教的学生大不了几岁。面对那些在我看来总试图和我作对的男生女生，我绷紧了脸：“一定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谁敢跟我耍把戏，哼，有他好瞧的！”
那天，在我的课上，同桌的一男一女突然搞起了小动作。我不动声色地走下讲台，快步走到他俩跟前，厉声喝道：“干什么你们！”女生慌忙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另一只手，男生深深地低下了头。我气恼地拽过女生藏掖着的那只手，讥诮地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给大家展示一下嘛！”女生的手被我高高地举起来——天！那手背上居然在流血！我吓了一跳，但却很快镇静了自己。我的语气明显地缓和了些：“怎么搞的？”女生嗫嚅：“是他，不小心用纸划的。”“轰——”全班同学都被逗笑了，我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经她拿这弥天大谎一煽，又腾地窜到了天上。我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怒火，又问那男生：“到底是怎么搞的？”那男生迟疑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从桌斗里拿出一张纸，不小心蹭着了她的手，结果……”“好，好，回答得太好了！”我用气得变了调的声音说，“一张纸能干出刀子的活儿，照你们的说法，一根粉笔就能当枪使，一个板擦就可以成为航空母舰！——请你们出去，我教不了你们这些大师级的人物！”女生哭了。男生指天画地地发誓说他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不信，我……我做给你看！”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真拿来一张纸，用它的一个边狠狠地去划自己的手背。面对这异常荒唐的举动，同学们都抑制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那男生急得汗都下来了，但手背上却连道白印儿都没有划出，那张无辜的纸却眼看已经支离破碎了。我不失时机地教训他们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说谎。不管你们在下面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不能用谎言来搪塞我。以后……”“可是，”半天没吭声的女生突然哽咽地说，“我的手真的是他不小心用纸划破的呀。”我眼前一黑，险些气晕……
后来，这事惊动了学校“思教处”，两个学生的家长也被请了来，大家齐心协力帮我戳穿了那两个人的谎言，又责令他们写出了书面检查，这样，“纸划破手”的事件才总算是告一段落。
再后来，他们毕业离开了校园。
再再后来的一天，我拈着一张普通的稿纸在办公桌前想心事。
无意间，我把纸的边沿顺到了唇边，突然一阵锐痛——上帝！我的上唇竟被薄薄的纸划得淌出血来！我用舌头舔着那腥咸的血水，又用手背去拭，拭着拭着，往事跳到了眼前……我的心尖敏锐地体察到了被锋利的纸倏然划过的痛楚。“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一迭声地追问着自己，又满腹狐疑地用纸边对准了唇，一下下地划下去，划下去……多么怪，硬是没有划出一丁点儿伤痕！
我想，那一定是一个极其刁巧的角度吧？温柔的纸张幻化成了残酷的利刃，把不曾设防的肌肤和心灵划得鲜血淋漓……——呵，岁月深处那两个先我尝到了一张纸的厉害的少男少女哦，让我怎样才能回到昨天，轻轻对无辜的你们说一声：
“对不起。”
§§§第18节通过的权利
我曾经怀着极大的兴趣关注金正日访问俄罗斯一事。关注他神秘的专列，关注那在专列的水缸中养着的他最爱吃的龙虾，关注他和蔼可亲地对俄罗斯的服务人员说：“叫我同志，别叫我伟大领袖。”当然，我也关注着金正日的专列在其所到之处引起的交通混乱，以及被迫滞留在火车站或列车上的数以千计的俄罗斯乘客的强烈不满。
十余天的行程。
金正日马不停蹄地奔忙着。
在他的专列通过俄罗斯西伯利亚大铁路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滞留的乘客中有彼尔姆市纳扎罗夫一家——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他们两个可爱的孩子。他们是要去俄罗斯南部城市索奇度假的。为了给那辆红色车头的神秘专列让路，他们的“非专列”被限制通过。他们一家四口人远离休闲适意，在那诞生过《自由颂》和《喀秋莎》的伟大国土上万分焦躁、万分沮丧地等啊等，等啊等。途中无谓的盘桓，给这个兴冲冲去索奇度假的小家庭平添了几多惆怅、几多懊恼！
——他们比预定的时间晚到了十一个小时。
据说，金正日是在朝鲜西北部城市出现“双彩虹”奇异景观之后带着巨大的成功的喜悦回国的。就在他回国之后，纳扎罗夫以“火车延迟到达，影响休闲度假好心情”为由，将俄罗斯交通部告上了法庭。
不要指责纳扎罗夫没有大局观念，不要教训他应该“舍小家，顾国家”，也不要对纳扎罗夫进行谬赞：同志，正是你的无私的牺牲才换来了《莫斯科宣言》的签订——没有用的，这些都没有用。
纳扎罗夫此刻想要的就是向俄罗斯交通部讨还公道。
说真的，我很欣赏纳扎罗夫的“痴”与“蛮”。欣赏他为了捍卫一个小家庭的生活质量和自己在本国土地上通过的权利而不惜大动干戈。我无端地揣想，他一定深深地爱着普希金，且深深地信仰着诗人在“幽暗的涅瓦河畔”歌唱过的“人民的自由和安宁”。如果纳扎罗夫在被搅扰了好兴致之后，气恼而又愚蠢地选择了腹诽或者谩骂，我才觉得他不配吟诵《自由颂》，不配仰望西伯利亚上空的鹰。
冬去春来，梨花又一次开遍了天涯。就在这个时候，从遥远的俄罗斯传来一个比梨花更美好的消息——纳扎罗夫胜诉，获得了一万两千卢布的赔偿！
——大路朝天。不要因为任何理由而轻易出卖了自己那无比尊贵的通过的权利。
§§§第19节带电的皮肤
我的学生小曹在公安系统工作，最近一次见面，她告诉我说她正在进修，进修的内容是学习如何使用测谎仪。
我听了很好奇，问她：“那玩意儿准吗？”她笑了笑说：“这样的问题我差不多是第一万次听到了。给您讲讲我亲身经历的事吧——”面对那台长不过二十厘米、宽不过十厘米的仪器，每个人都会生出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既高看它，又轻视它。高看它，是因为它具有抓住你内心秘密的能耐；轻视它，是出于人的一种本能的骄傲，谁都会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以为自己在测谎仪面前一定是个例外。包括我本人，在第一次接触这东西时也怀揣了这样两种不同的心思。我拿您问我的那个问题问我的指导老师——一名测谎专家，老师说：“确切地讲，这台仪器应该叫测真仪，因为它只记录你真实的心理痕迹。下面，咱们就来领教一下它说真话的威力吧——请你分别写出七个地名，注意，这里面要包括你真正的出生地，另外六个是与你的出生地相仿的地名——听明白了？写吧。”
我的出生地是曹家口，我一口气写出了一大堆带‘曹’的地名——曹家庄，曹家寨，曹家岭，曹家口，曹家堡，曹家屯，曹家铺。写完了，老师便给我戴上传感器进行测试。他逐个问我那带‘曹’的地名是不是我的出生地，我逐个否定。他问了七次，我否定了七次。末了，他十分肯定地说：‘你的出生地是曹家口。’我惊愕不已，便向老师讨教。老师说：“这台仪器主要通过脉搏、呼吸、皮电来测试你所说的话的真实度，脉搏和呼吸是可以调节的；而皮电，也就是皮肤电阻，是任何人也调节不了的。我们通常爱说“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这不是假的，你的皮电会说出你所有的秘密。”
当听到“曹家口”三个字时，图谱上代表你皮电的红线便有了异常表现，因为这个地名对你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它上面附着了你不一般的感情。
“有一天，我们的进修班里来了一个身份不明的神秘女人。她让我们老师给她做了两项测试。首先，她写出了一串男人的名字，让老师为她测测哪一个是她的最爱。测试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老师向她宣布结果，不想她却摇着头，不以为然地笑。接下去是第二项测试，她写出了一串职业，让老师帮她测测哪一种是她的最爱。结果出来之后，老师向她宣布，她又摇着头笑……我和我的同学们都认为老师的测试失败了，老师也觉得他的这次测试失了手。但是，你猜不到后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那个神秘女人居然在半年后打电话给我们老师，对他千恩万谢，她说，那台测谎仪认定的那个名字其实是她丈夫的名字，她当时正卷进一场婚外情中，离不离婚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是那台仪器帮她否认了‘自己最爱的人是那个情人’，使得她冷静地重新选择了自己的丈夫；另外，那台仪器认定的那份职业其实是她正从事着的职业，那时，她想跟着情人远走高飞，到一个新的城市找一份自己更喜爱的职业，谁想，测谎仪却告诉她说，她最钟爱的职业就在自己的手上！那个女人说，如今的她和丈夫琴瑟和谐，自己的事业也是蒸蒸日上，她感谢那台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心思的仪器，感谢那台仪器让她看清了自己隐匿得很深的爱。”
——测谎仪还没有学会说谎。它不理睬我们的嘴在说着些什么，它只关心究竟是什么使我们的皮肤瞬间带了电。
想我的人举手
这句话不是我臆造出来的，这是一个幼儿园的阿姨在待了一阵子病假之后重回工作岗位向她班里的小朋友说出的“率直”话语。
她的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小朋友高高地举起了小手。但是，阿姨对“举手率”显然是不满意的，便抬高了声音进一步启发那些没有举手的孩子：“你们这么长时间没见到我，怎么会不想我呢？如果你曾经想过我，就把手举起来吧！”呼啦啦，小手举起了一大片。阿姨认真统计，发现除一个小朋友没举手外，其余的人都举手了。她于是让大家把手放下，走过去把那个没举手的孩子抻了起来，问：“你真的没有想我吗？”那个孩子肯定地点了点头。阿姨又问：
“为什么没有想我呢？”孩子说：“我想我姥姥和我姥爷来着，他们把我的‘想’都用完了，我没有地方想你了。”
——这个故事，是那个孩子的妈妈讲给我听的。末了她说：
“那天，我的孩子是哭着回来的，说是老师罚他站了。我说：‘活该罚你站！谁让你那么缺心眼！’”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久久地卸不掉这段故事。我常呆呆地拟想着时空转换，我本人取代了那个阿姨。在大庭广众之下，我向暌违日久的朋友们说出那句唐突的话语：“想我的人举手。”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着，心不在焉地呼啦啦统统举起了手。——挺大的人了，都不“缺心眼”，都不会被“罚站”。干嘛放着河水不洗船呢？反正人的心都藏在胸腔里，没有什么仪器能够测得“想”这东西的真伪，所以，就胡乱声称想了呗！不会出现那个不懂得讨人欢心的孩子，大家的“想”都远远没有用完。就这样，我得意地点数着那高举的手臂，跋扈的虚荣心登时得到极大的满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