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把他的眼睛冲刷得很亮。那眼睛像对杨青说:我能进来避一下雨吗?你看,我正站在雨里。
杨青放下裤腿往旁边挪了挪身子,也用眼睛对他说:这还用问,这儿有的是地方。
陆野明闪过那面闪烁着的珠帘,一弯腰,坐在杨青旁边。
他们眼前更加朦胧起来。四野茫茫,一时间仿佛离人类更远。
这里分明就是一个世界。
杨青又想起那个使她苏醒的黄昏。充实和空旷都能激动起人的苏醒。她想,发生点什么,难道不正是这个时候?她微微闭起眼,切盼起来。
她像在熬日子过。
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没有发生什么。什么也没有发生。雨停了,雨滴仍然顺着他们头顶上的麦穗闲散地溅落。这儿那儿,他们四周是一整圈小水坑。
陆野明在距杨青一拳的地方抱腿坐着。杨青发现,有几个脚趾头从他那双黑塑料凉鞋里探出来。杨青觉得它们很愚昧,就像几个弯腰驼背的小老头。她莫名其妙地怨恨起它们,仿佛是它们的愚昧,才使得陆野明忘记了她的存在——多好的淅淅沥沥的细雨。
太阳很快就出来了。人们的脊背又从四面八方的麦秸垛里露出来。他们吆喝着,感叹着,怨那雨的短促,怨那雨的多余。
大芝娘又在招呼杨青,那声音在雨后的原野上格外迅速,格外嘹亮。
杨青站起来,抻抻自己的衣裳,转身对陆野明说:“叫我呢。你先回点儿上换件衣服吧,我包袱里有你的背心。钥匙在老地方。”
杨青说完扑着身子向前边的欢乐奔走,刚才的遗憾被丢在那个横三竖四的小垛里。
找到大芝娘,杨青又回身向后看。陆野明正在麦茬地里大步走。
“看,陆野明回来了。”杨青对大芝娘说。
大芝娘看着陆野明的后影,一时找不出话说。她想起沈小凤那两对枕头。
杨青身上有了劲,她决心跟紧大芝娘。
第二天陆野明回队割麦子,一天少话。收工时沈小凤在一片柳子地里截住了他。陆野明想绕过去,沈小凤又换了个地方挡了他的去路。
麦茬地上升起一弯新月,原野、树木正在模糊起来。
“你就这么过去?”沈小凤说,口气就像通常那些对着自己男人的女人。
“不这么过去,怎么过去?”陆野明索性站住,面对沈小凤。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她说。
“不回来到哪儿去?”他说。
“我不希望你对我这么说话。”
“怎么说?”
“像那天晚上一样说。”
“那天晚上我说了好多话,你要哪句?”
“要你最愿意说的那句。”
“我最愿意说‘你走开,我过去’。”
“你没说过这句。”
陆野明不言语,两手插在裤兜里,眼睛死盯住那越来越模糊的地平线。脚下有一群鹌鹑不知被什么惊起,扑扑拉拉飞不多远,跌撞着又落下来。
“我那封信呢?”沈小凤又开始追问起陆野明。
“我收到了。”
“收到了为什么不回信?让我好等。”
“你愿意等。我不能一错再错。”
“你错了?”
“错了。你没错?”
“我没错。”
“没错写什么检查?”
“那是不得已、不情愿。不情愿就等于没写。”
“我愿意写。”陆野明说。
“这么说,你不爱我?”
“不爱。”
“不爱,为什么把我变成这样儿?”
“所以我错了。”
“你回来就是要对我说声错了?”
“就是。”
“那以后,我还是你的吗?”
“不是。”
“我是,就是,就是!”
黑暗中,陆野明又感受到了那双小拳头的捶打,比平时要狠——那双雪白的小拳头。接着,那头亚麻色的头发也泼上了他的胸膛。
“你……”陆野明站着不动。
“你什么?你说,你说。”沈小凤死死抵住他的胸膛。
“你是你自己的。”陆野明到底推开了她。
他绕过一蓬柳树棵,踏着沙土地,大步就走。
陆野明疾步走,想赶快逃出这片柳子地。他用心听听后面的动静,沈小凤好像没有追上来。陆野明这才放慢脚步,无意中却又来到那个麦秸垛旁。当他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路线,沈小凤早从垛后转出来截住他。
顷刻间沈小凤已不再是刚才的沈小凤。她扑到他的脚下,半卧在麦秸垛旁,用胳膊死死抱住他的双腿,哆嗦着只是抽泣。陆野明没有立即从她的胳膊里挣扎出去。他竭力镇静着自己,低头问她:“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沈小凤说。
“那你说吧。”
“听不完你不许走。”
“我不走。”
“你真不走?”
“真不走。”
“我……不能白跟你好一场。”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想……得跟你生个孩子。”
“那怎么可能!”陆野明浑身一激灵。
“可能。我要你再跟我好一回,哪怕一回也行。”
“你!”陆野明又开始在沈小凤胳膊里挣扎,但沈小凤将他抱得更死。
“我愿意自作自受。到那时候我不连累你,孩子也不用你管。”沈小风使劲朝陆野明仰着头。
“你……可真没白在大芝娘家久住。”
“就是没白住,就是!”
“我可不是大芝爹。我看你简直是……”
“是不要脸对不对?”
“你自己骂出来还算利索。”
陆野明趁沈小凤不备,到底从她那双胳膊里抽出自己两条腿,向旁边跨了一步,说:“我希望你和我都重新开始。”
陆野明走出麦场,沈小凤没再追上去。
她没有力气,也不再需要力气。她只需要静听。她又听见了“乳汁”“乳汁”,再听便是那彻夜不绝的纺车声:吱咛咛,吱咛咛……那声音由远而近,是纺车声控制了她整个的身心。
当晚,沈小凤没回知青点。大芝娘家没有沈小凤。
第二天有人为沈小凤专程去过平易市,平易市没有沈小凤。
端村,太阳下、背阴处都没有沈小凤。
远处,风水在流动,将地平线模糊起来。
又是一年。
知青们要选调回城。那知青大院就要空了。临走前,人们又想起那好久不喝的薯干酒。晚上,有人领头敲开供销社的门,打来一暖壶。女生们也参加了,还托出她们保存下的冻柿子、冰糖块、榆皮豆。人们只是喝酒、吃柿子,没人开始一个话题。
后来,不知谁起了个头,大家便齐声唱起那个电影插曲: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的锄头咱们的犁。
穷帮穷来种上咱们的地,
种地不是为自己,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唱到最后只剩下了男生,并且歌词也做了更改:
咱们的天,
咱们的地,
咱们一大群回平易。
上来下去为什么呀,
你问问我来我问问你,
一心要为社会主义,
嗨,社会主义!
……
陆野明没唱。
杨青也没唱。
陆野明抄起煤铲添炉子。他狠狠地捅着炉子,狠狠地添着煤,像是要把那一冬的煤在一个晚上都烧掉。
杨青端着茶缸喝了一口薯干酒,没觉出那酒的过分刺激。接着她又喝了一口。
陆野明扔了煤铲,蹲在墙角吃冻柿子。墙角很黑,柿子很亮。
第二天又是个霜天。一挂挂大车载着男生女生和男生女生的行李,在万籁俱寂的原野上走。牲口的嘴里喷吐着团团白色哈气。
近处,那麦秸垛老了;远处,又有新垛勃然而立。
十一
四月柳毛飘,卖鱼儿的遥街叫。
大芝娘又在院里开地。栓子大爹隔着半截土墙问:“把院子都开成地?”
大芝娘说:“他叔,你说辣椒这物件,莫非咱这片水土就不生长?”
“学生们都吃,想必这不远的地方就有种的。”栓子大爹说。
“我估摸着也是。是种子儿,是种秧?”大芝娘问。
“兴许是栽秧。”栓子大爹说。
“你不兴打问打问?”大芝娘说。
“莫非你想试试?”栓子大爹问。
“你给我找吧。”大芝娘说。
栓子大爹背了荆条筐,赶了几个近集,又去赶远集。走在集上他不看别的,单转秧市。葱秧、茄子秧、山药秧他都不眼生,见了眼生的便停住脚打问。
栓子大爹终于从远集上托回两团湿泥,两团湿泥里包裹着两把辣椒秧。
大芝娘在菊花畦边栽下辣椒,栓子大爹留出几棵,栽在麦场边。
麦子割倒,辣椒秧将腰挺直。
棒子长棵,辣椒也长棵。
棉花放铃,辣椒开花。
后来辣椒花落了,显出一簇簇豆粒大的小生灵,都朝着天。
有人隔着半截土墙问大芝娘:“莫非这就是辣椒?”
大芝娘说:“由小看大,闻着就像。”
有人在场边问栓子大爹:“莫非这就是辣椒?”
栓子大爹说:“也不看看谁买回来的秧子!”
大秧谷黄了,辣椒红了。东一点,西一点,仿佛谁在绿地随意厾上的红手印。
菊花白了,辣椒更红了。红白一片。
五星串着畦背儿乱跑,不掐白菊花,只捡红辣椒揪。
第二年,栓子大爹从干辣椒里削出籽儿,种出秧,逢人就说:“栽几棵吧,栽个稀罕。”
端村人在菊花旁边种起辣椒。秋天,端村的原野多了颜色。
十二
春日春光有时好,
春日春光有时坏,
有时不好也不坏。
在端村时,点儿上一个男生写过这么一首诗。杨青觉得那诗既滑稽又真切,止不住常在心里背诵。
如今,写诗的和背诗的都回了平易,杨青依然重复着那首诗。平易市悄悄地接受了他们。
杨青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用“接受”二字来形容这伙人的复归,他们原来就是平易人。现在见了面还要互相打问:哪里接受了谁,或者谁不被哪里接受。直到杨青像平易人那样骑车上了班,才觉出眼前的豁亮——春日春光有时好。
那时车轮碾轧在不算平坦的马路上,不算稠密的旧商店从她眼前缓缓滑过,小胡同里还不时传出对于香油或豆腐的叫卖声。她觉得这才是平易人应该享受到的。就连过十字路口不小心闯了红灯,警察把她叫上便道罚款训话时,她也能生出几分自豪。假如你不是个平易人呢,假如你还在端村呢?端村没人为了走路罚你的款,端村也没有红灯。
你付给警察五角钱,警察撕给你一张收据。你又开始骑车,店铺又从你眼前滑过——有时不好也不坏。
有时,豁亮也能从你眼前消失。一走进接受了杨青的那家工厂,一走上那间水泥铺成的潮湿、滑腻的车间地面,她立刻就想起那诗的第二句——春日春光有时坏。
那是一个不算大的造纸厂,在离车间不远的一片空地上,挺挺地戳着几个麦秸垛。那旧垛的垛顶也被黄泥压匀,显出柔和的弧线,似一朵朵硕大的蘑菇;新垛的垛顶只蒙一张防雨帆布。那布的四角被绳子拉紧,坠着石头。
新垛很快就变作了纸浆,变作了纸,总是剩下那几座老垛。垛顶的黄泥慢慢变成了青泥,碎麦秸在檐边参差,不再耀眼,不再像一轮拥戴着它的光环,像疯女人的乱发。
它们诱惑了她,又威慑着她;唤醒过她,又压抑着她。如今,它们仿佛是专门随了她来到这里,又仿佛,她本不曾离开端村。
世界是太小了,小得令人生畏。世上的人原本都出自乡村,有人死守着,有人挪动了,太阳却是一个。
杨青常常在街上看女人:城市女人们那薄得不能再薄的衬衫里,包裹的分明是大芝娘那双肥奶。她还常把那些穿牛仔裤的年轻女孩,假定成年轻时的大芝娘。从后看,也有白皙的脖梗、亚麻色的发辫,那便是沈小凤——她生出几分恐惧,胸脯也忽然沉重起来。
一个太阳下,三个女人都有。连她。她分明地挪动了,也许不过是从一个麦场挪到另一个麦场吧。
冬天,人们把自己裹得很厚。杨青在街上仍然盯了人们看,骑车的人,步行的人。
一日,三个步行的人走出长途汽车站,往火车站走。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人,那小人扁脑袋,奓耳朵。杨青立刻认出了他们,还认出了那双大皮鞋:牛皮、翻毛、硬底。走在城市的便道上,城市的声音虽然淹没了它的声音,但那声音一定比在黄土小道上清晰得多。另一个男人背上斜背一只花土布包袱。包袱很沉,赘得那人脊背向一边倾斜,弓着。
杨青骑车绕到三人面前,紧紧刹住闸,故意不言语,让他们辨认。
老少三人迟疑了好一阵,显得很慌张,以为是他们走错了这个世界的规矩。杨青笑了。
“栓子大爹,小池大哥,你们不认识我了?我是杨青。这是五星吧?”她低头盯住那个死攥住小池衣角的小人儿。
“可不是杨青!”栓子大爹恍然大悟,一脸的喜出望外。他万没想到在这个人挤人的大地方,还有人能认出他们。
“你们这是……”杨青打量着小池的包袱。
“出趟远门。”栓子大爹说。
小池规规矩矩地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栓子大爹,他牵着五星的手只是笑。笑时嘴角两边多了几条皱纹,“括弧”一般。
杨青猜出了他们的去向。端村人不做大买卖,不攀大单位、大干部,通常没什么远门可出。
“是不是去四川?”杨青问。
栓子大爹没有立时回答。小池涨红了脸。五星怯生生地看着杨青,将头靠在小池腿上。
“我送你们去车站吧,来,快把包袱夹在后衣架上。”杨青去摘小池的包袱。
小池说:“不沉,不沉。”
杨青还是摘下那包袱,夹上后衣架。他们在杨青的带领下,慌恐地躲着车辆和行人。
到了火车站,杨青替他们看好车次,让小池排队买票。栓子大爹这才跟杨青说起去四川的事。
“你看,说话间五星都长大了,可那边还有咱端村的骨肉。叶落归根,好比命该你们还得回平易一样,那边的骨肉终得归咱们端村。”栓子大爹说。
“那,五星呢?”杨青问。
“先让五星见见娘,再看花儿的意思。花儿也是个底细人,亲的热的,就是亲的热的。”
栓子大爹说得很婉转,但杨青还是听懂了那意思。她想,五星就要留在花儿身边了。她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五星的两眼很茫然。杨青又想起他小时脸上常有的那种愁苦相儿。
小池买来车票。杨青从站前小摊上给五星买了两根膨香酥,一包江米条;给栓子大爹买了一包黄蛋糕。
五星将那两根拐棍似的膨香酥使劲搂在怀里,那俩“拐棍”一红一黄。
栓子大爹双手捧着那包蛋糕。
五星的那包江米条,被小池用小拇指勾住,悬得很高。怕有人撞在上面。
上车的人很多,栓子大爹和小池挟着五星,旋即就被挤车的人卷走。他们憋红了脸,不惜力气地挤着,栓子大爹那皮鞋踩着别人的鞋,也叫别的鞋踩着。
后来站台上只剩下杨青。她想起刚才他们向她打问了所有的男生女生,唯独没提沈小凤,也没提陆野明。
陆野明和杨青不常见面。离开端村,杨青便失却了驾驭谁的欲望。陆野明也不再得到那种激动和那种安静。见面就是见面,如同上班、吃饭。但每次见面他们都能给对方留下恰如其分的印象,似乎都想对得起在端村的日子。晚上,他们走在一条条有着稀薄林荫的林荫道上,注视着装点在那里的男女,寻找、模仿着他们应该做出的一切。
陆野明像所有男者一样,把自行车支在路灯不照的地方,半个身子斜倚在后衣架上,有分寸地抽烟。杨青站得离他很近,又不失身份地显出点淡漠。谈话也总是由远而近。
“我们厂定了新规矩,出门、进门都得下车。”陆野明说。
“噢。”杨青说。
“你们厂呢?”陆野明问。
“我们厂随便走。”杨青说。
“你说有必要吗?”陆野明问。
“麻烦。”杨青说。
两人愣一会儿,杨青又说:“热了。”
“越来越热了。”陆野明说。
“反正厂里得防暑降温。”杨青说。
“我们车间发了茶叶、白糖。”陆野明说。
“我们厂还没信儿。”杨青说。
又愣了一会儿。
终归,他们接触到那个不可少的实质性问题,又是陆野明吞吐着先开口。他用了最微弱的眼光看杨青,语气里带着试探和要求。端村,“尼迈里”访问过的那个黑夜,仿佛留给了他永远的怯懦。
杨青没有说过“行”,也没有说过“不行”。
他们还是如约见面,听音乐会,看话剧,游泳,划船,连飞车走壁都看。每次,陆野明总是把一包什么吃的举到杨青眼前。陆野明托着,杨青便在那纸包里摸索着,嚼着,手触着食物,触着包装纸。那包装纸总是分散着杨青的注意力。她想,她触及的正是她们厂生产的那种纸,淡黄,很脆。那种纸的原料便是麦秸。
每天每天,杨青手下都要飘过许多纸。她动作着,有时胸脯无端地沉重起来。看看自己,身上并不是斜大襟褂子。她竭力使活计利索。
一个白得发黑的太阳啊。
一个无霜的新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