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他爹又走来了,这次米子不再叫他,倒把脸狠狠一扭,一行“Good Morning”正对准国他爹的眼。国他爹觉出了眼前这行字。他头上也有一块这样的羊肚手巾,却从未觉出手巾上有字,可眼前有字。他捉摸这行字像什么,像蚰蜒,他想。像蚰蜒爬。
像长虫吧。
像蚰蜒。
米子知道买主在看她的背影,腾地转过来说:“转够了,转饿了,咱俩到前头吃焖饼喝糊汤去,我掏钱还不行?”
米子一句话把国他爹说红了脸,不知是因为私看了米子的手巾还是米子说要请他吃焖饼。他打算站住,打算和米子认真点。可他一时叫米子的话给说蒙了,寻思一阵,伸出胳膊就到米子花包里抓花。米子说:“哎、哎,放下放下,不卖不卖。”国他爹把弓下的腰又直了起来,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敢正眼看米子,说:“不卖撂这儿做什么,撂这儿就能看。”米子说:“递说你不卖就是不卖。”国他爹说:“莫非你的花和别人的花两样?”米子说:“还三样哪。”国他爹说:“四样我也得看看。”
他看了一眼米子,米子正拿眼睛直勾勾地盯他。可她不恼怒,像受了谁的屈。国他爹心里说:“敢情你早盯了我半天。莫不是我说话说走了嘴?我说的两样不是那个意思,你分明是多了心,才‘三样’‘四样’地拿话点我。花,也来之不易,我收了吧。”国他爹又去抓花,米子说:“怎么还抓?”国他爹收住手,拍拍说:“我要了。”米子说:“你要,还有个我卖不卖呢。就不兴不卖?”国他爹说:“出个大价还不行?”米子说:“纵然给匹金马驹也妄想扛走。”国他爹说:“怎么这宗买卖越说越远?”米子说:“刚知道。”国他爹猜不透米子的心思,干吃米子的话头,也讪了。他看了米子一会子,看不出什么,心想走吧。
国他爹刚走,米子却说:“你回来。”国他爹站住了,说:“还有事儿?”米子说:“怎么不扛你的花?”国他爹说:“不是说不卖?这死说活说。”米子说:“不卖花谁在这儿站着,站得都腿酸。”国他爹说:“扛过来吧。”米子说:“还没出价呢。”国他爹撩起大袄。拽住米子的手,把两人的手捂住说:“这整,这零儿。”这里买花,买牲口有唱码成交的,也有拉手成交的。国他爹拽米子的手不算过分,可他拽住了米子的手。米子想想这价倒不算小,嘴里却说:“就算白扔给你吧。”国他爹说:“还不快扛过来。”米子说:“让谁扛?”国他爹说:“你扛。”米子说:“扛不动。”国他爹看看米子,扛了米子的花包。
卖主们都在笑这宗买卖。
国他爹扛着米子的花包走,排列在地上的花包拍打着他的腿。米子在后头跟着,钟样的薄棉裤腿拍打在花包上。
国他爹放下花包用大秤钩住过过,解开就往花堆上倒,花堆高了。国他爹给米子数钱,国把扑散下来的花往上攒,指着花对他爹说:“爹,你快看。”米子知道国让他爹看什么,就斥打着国说:“有什么看头儿。”国他爹信手从堆上抓起一把笑笑说:“杂。”米子说:“杂?是不是花?!再给你扛一包袱好的去。”
米子把一叠老绵羊票掖进衣兜,跑着去找宝聚,一路想着她那花的不整状。在买主雪白的花堆上,她的花像故意寒碜她,洋花里掺着笨花,还有人头大一团紫花。
宝聚的花还没卖。米子扛过宝聚的花包,硬逼着国他爹过秤。国他爹抗不过米子,米子旋风般地把宝聚的花也倒上花堆。国又指着花让他爹看,国他爹又信手抓起一把说:“怎么又使潮又使白土?”
乔和小臭子
后来米子寻了当村一个鳏夫,带着梯己从东头嫁到西头,不再钻窝棚,一心想跟丈夫生儿育女,却几年不生。丈夫说她是钻窝棚钻的,可不打她。米子说:“没听过这说法。我那地方什么也没缺。”又过了几年,米子果然生了一个闺女,叫小臭子。小臭子不如米子好看,小鼻子小眼儿,爱找比她大的闺女玩,爱听大闺女说大人的事,十岁上净跟着十五的乔玩。
乔家有个大院子,院里净是枣树:大串杆、二串杆,还有灵枣。那灵枣个儿不大,像算盘子儿,细甜。孩子们就在枣树底下凿拐、跳房、玩做饭饭过日子。乔不爱玩,爱坐在远处看着他们想事:蜜蜂拱住枣花餐,家雀掐架,鸡配对……她都要想。乔家的鸡病了,被她娘她爹杀了,煺了毛,开了膛,她就偷看鸡的屁股。她想,公鸡母鸡屁股那地方都一样为什么还有公母?不像人,也不像狗,也不像牛羊、骡马。人、狗、牛、羊、骡、马她都看过。
乔爱想事,长得快。胸脯早早发了鼓,屁股和从前也不一样了,腰却显出细来,生是想事想的。凿拐、跳房的孩子都觉着乔好看,乔也知道自己的出众,当着众人更显些好看:细眉下面的黑眼总是很亮,脸很粉,连牙都显白。
小臭子愿意找乔,就是盼望自己长得和乔一样。她想,她娘米子为什么不给她起个名儿叫乔,却叫个最最难听的小臭子。
谁都知道乔爱想事。乔的爹娘去花地拔草了,乔想着想着就锁门儿走了。孩子们从墙外看着被乔锁上的两扇门,打问乔呢?乔呢?没人知道,小臭子知道。小臭子也不在。
乔拉着小臭子早去了东头。东头新开了一座主日学校,每逢礼拜,有位神召会的外国牧师骑八里地自行车,从城里来百舍一趟。这牧师叫班得森,他先给大人传教布道,然后就教一班大小不等的孩子背诵金句。那是《新约全书》上的一句话,印在一张比烟盒大点的电光纸片上。那纸片一面是字一面是洋画,画上净是穿着宽松衣衫的外国男女。女人都好看,都白,有的还半露着胸脯。班得森让孩子们背诵上张的金句,谁背过了就能得到一张新的。孩子们管上主日学校叫“背片儿”。
乔来主日学背片儿。乔背片儿是为了正面那张洋画。她并不多想金句上的“神爱世人,甚至将祂的独子赐给他们”是什么意思,也不想“虚心的人有福了”多么重要,她只爱惜正面的洋画。回得家,她把洋画压在枕头底下,等家里只剩下她和小臭子时,才拿出来看。只有一次背面的金句引起了乔的注意,那金句说:淫乱的人终归要下地狱。正面的画是爱淫乱的人在地狱里的受难图,有下油锅炸的,有被锯子锯的。
小臭子也记住了班得森教人念的淫乱,从主日学校回来问了乔一路,问淫乱是什么意思。乔光拿手打小臭子的后脑勺,打得小臭子直纳闷儿。回到家乔才把小臭子款待到炕上,倚着墙角一堆笨花说:“你就喊吧,一喊一道街,也不怕有人听。”小臭子说:“不是片儿上的?”乔说:“片儿上的事也不是谁都能听。”小臭子说:“那班得森还说,还教人背?”乔说:“班得森说行,他是牧师。”小臭子说:“班得森能说,咱们就能说。淫乱、淫乱就淫乱。”乔说:“好,你还说,看我下回还带你去背片儿。”
小臭子一听乔不带她去背片儿了,才从花堆里坐了起来,赶紧说:“乔,我不说了还不行。”乔说:“这还差不多。知道淫乱是什么意思吗?”小臭子说:“好,你说。”乔说:“我是要递说你。你不是问那俩字是什么意思?就是啊……来,你先躺下我才递说你。”小臭子又躺上花堆,使劲挤住乔。乔说:“把你那耳朵对住我的嘴。”小臭子把耳朵对住乔。乔像往小臭子耳朵里吹气一样,说:“就递说你一个人,可不兴你递说第二个人。你要是递说第二个人,我知道了就扭你。”小臭子说:“我不说还不行。”乔说:“递说你吧,淫乱就是配对儿。”小臭子说:“就是狗配对儿?”乔说:“不算狗。”小臭子说:“算鸡不算?”乔说:“也不算鸡。”小臭子说:“算牛不算?”乔说:“不算。”小臭子说:“算猪不算?”乔说:“不算。”小臭子说:“那羊、驴、骡子哪?”乔说:“不算不算,你别问了。”小臭子说:“都不算天下哪还有配对儿的物件?”乔说:“再猜你也猜不着。递说你吧,指的就是人。”小臭子一听说是人,便纳闷儿起来:“人也配对儿?”乔说:“是男女就配对儿。不信回家问问你娘。”小臭子说:“我娘打我。”乔说:“就别问了,指的也不是你爹和你娘,是别的。”小臭子说:“别的是什么?”乔说:“指的是汉们串门儿娘儿们养汉。知道了吧?”
乔、小臭子和老有
老有上身穿一件白细布汗褂,下身穿一条紫花单裤,站在乔家墙外打量乔家的枣树。他看见有几个大串杆红了“眼圈儿”,想起大人常说的一句话:“七月十五红眼圈儿,八月十五挨枣杆儿。”现在刚七月,老有头上有汗,白布汗褂穿在身上也沾肉。
老有是明喜的兄弟,是老生。明喜的年纪像老有的爹,可他爹在城里二高当校长,教国文和地理,通音阶,会按照简谱填词:“麦已收割,豆已收割……”他跟班得森做朋友,主张信徒对主虔诚,儿童们殷勤,却不信教。班得森也请他为主日学校作歌词。
手舞足蹈唱新诗,
赞美真活神,
米珠薪桂够我用,
应该学殷勤。
老有爹教老有殷勤,也教老有文明:不许老有吃集上的饸子、咸驴肉,不让他买切开的西瓜,不让他坐在剃头挑子上剃头,领他到城里理发馆留分头,衣裳也比别人穿得严谨,不能敞怀挽裤腿,更不许光膀子。老有常觉着自己是个大人,可他才十岁。
老有平时不敢出门,怕人看,怕别的孩子拿坷垃投他。他没事就一个人到花地边上散步,他知道散步就是闲溜达。老有散步,顺便察看全村的花情,用竹劈儿做把尺子丈量花的长势。他看见城里“棉产改进委员会”的人都这么丈量,量出花棵的高度就把尺寸记在纸上。他不知那是为什么,可他丈量,他记。棉产改进委员会里有两个日本人,穿西服,和班得森的西服一样。有一次他在散步察看花情时碰见小臭子,小臭子问他量青花柴干什么,老有看看小臭子,却不理她。小臭子说:“知道你是跟人家学,有什么用?”老有把纸和尺子装进口袋就走。小臭子在后面说:“看这架势,快跟丈量棉花的走吧?”老有走远了。他在花地畦背上走,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小臭子觉得他有点大模大样,还有点罗锅。
老有不理小臭子就是嫌她净找乔。老有管乔叫表姑,怎么个表法儿他不知道,反正他知道不近。不然为什么她家的花地一眼望不到边,值得他哥明喜看,乔家的花地才有乔家的两个院子大呢。老有家常年吃二八米窝窝,而乔家不到春天就吃起干马勺菜团子。可老有喜欢乔,喜欢乔就更不喜欢小臭子。乔拉他去上主日学校,他磨不开,可他不喜欢小臭子跟乔去。
老有在墙外看枣树,听听院里没动静,才推开乔家的街门。他不像别人,有门不进,专爬乔家的墙头进院子。他进门。
老有走进乔家不再看枣儿,却看见地上有厚厚的一层椿树花。椿树正落花,花像小星星,比黄米大点,有花瓣也有花心,闻起来有点臭有点香,臭椿的花最臭,茂盛店里的椿树就是臭椿。除了臭椿,还有香椿、菜椿。乔家的这棵是菜椿,能吃,不如香椿香。春天乔她娘给老有他娘送一把嫩椿芽,他们就吃,可不香。在椿树里,菜椿长得最高,木头暄。它长过房顶,长过枣树、槐树,树干树枝朝天竖着,像朝天烧的香。爬到椿树顶上的人不多,小臭子能爬上去。
老有蹲在椿树底下,敛一捧椿树花,从这只手倒进那只手,再从那只手倒进这只手——星星在闪耀。香味和臭味不住往他鼻子里钻,他爱闻这味儿。
老有玩椿树花,他后面正站着乔。乔一说话吓了老有一跳。
乔说:“老有,看你那一身汗。快,我给你擦擦吧。”
老有扔下手里的椿树花,转过脸看乔,乔很高。乔拽起了老有,提起大襟就给老有擦汗,老有的头刚齐到乔的胸脯。乔给老有擦汗,老有却闻见了乔身上的汗味儿。他觉得乔出的汗比他出的汗好闻,他很快就忘了椿树花味儿。
乔给老有擦完汗,放下衣襟又胡噜老有的分头。老有不愿让人注意他留着分头,他不愿意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可乔胡噜。老有知道乔不嫌他,还递他说,不让他把分头推了去。老有几次想推,一想起乔的话,就算了。心想留就留着吧,反正乔喜欢。老有知道乔是他表姑,可不叫,他叫她乔。
乔胡噜老有的分头问老有:“你没去背片儿?”老有说:“没去。”乔说:“怎么不去?这张片儿和别的片儿可不一样。”老有说:“不一样在哪儿?”乔说:“画着地狱,你没见有多吓人。”
原来小臭子正在屋里。她知道老有不待见她。就不敢乱栖乎。乔跟老有说起话,小臭子才从屋里出来,一出来接上茬儿就帮乔说背片儿的事,说:“片儿上画着炸人的、锯人的,生是淫乱的过。”老有白了小臭子一眼说:“什么的过?”小臭子说:“淫乱的过。不去背片儿,连淫乱都不知道。”乔推了小臭子一把说:“行了,行了,没人拿你当哑巴卖。当人家不知道你嘴快。”乔把小臭子推出老远对老有说:“走,我给你看片儿。”
乔领老有进屋看片儿,小臭子又跟了进来。乔让老有上炕,老有不上。乔掐住老有的夹肢窝把老有一举,小臭子就势抱住老有的腿往上一拥,才把老有搁上炕。老有说:“叫我先脱了鞋呀。”
老有不上炕是嫌自己的鞋破。人不上炕谁也不看谁的鞋,一上炕一抬腿就看出了鞋的好坏。老有裤褂洁净,鞋头却有窟窿。他娘说他的大拇指长,拱的。做新的做不过来。乔和小臭子老有上炕,了老有一个“仰摆饺子”。老有就势把鞋一扒,扔到远处。
老有要看乔新背的片儿,乔从枕头底下抽出一张给他。老有研究一番正面的洋画,就背过去认后面的金句。他认不下来,也忘记了刚才小臭子在院里说的那俩字,就问乔,乔把脸贴住老有的脸小声说:“我单独递说你吧。”她躲开小臭子把老有拉到炕角,对住老有的耳朵说出了那俩字。小臭子在炕这头忙不迭地喊:“噢,噢,闺女和小子小声说话。噢,噢!”乔对小臭子说:“看张致的你吧。小声说话怎么啦?”小臭子说:“闺女和小子玩,迈门槛儿,门槛高,一摔摔个仰摆跤。”老有说:“那你还净找人家,巴不得人家听你小声说话。”乔说:“算了,算了,别搁气了,咱仨玩一会儿吧。小臭子,还不插上门去。”小臭子说:“他怎么不去?”乔说:“他不去行,你不去就不要你了。”小臭子慌忙站起来说:“我这不是去了。”小臭子也不穿鞋,咕咚一声跳下炕,插了门。
小臭子又爬上炕,乔就问老有和小臭子:“你们说咱们玩什么吧?”小臭子抢着说:“玩卖花,现成的花。”乔不说话,看老有。老有也不说话,嘟噜着脸嫌小臭子抢话说。乔说:“先玩一会儿卖花也行。这样吧,我跟老有卖,小臭子买。”小臭子又抢着说:“不,都是娘儿们卖,汉们买。”乔说:“也行。老有,你买吧。”
小臭子把炕角的笨花用几块铺衬包成包,在炕席上排列起来。乔看看小臭子已摆开花市,也转到小臭子一边当卖主。老有光脚踩着炕席,转悠着买花。小臭子净要高价,还让老有伸出手在衣襟底下和她摸手。老有伸出手和她摸,她又说老有摸得不对。她纠正老有的手势,说:“九勾子,八杈子,七撮子。不信问问乔。”乔说:“是,九勾子,八杈子,七撮子。”乔让老有把手伸到她衣襟底下和她摸手,老有觉出乔的手很热,手心有汗。老有的手背蹭着乔的裤腰。
小臭子卖花计较,乔却任老有出价,任老有扛。老有扔下小臭子的花不买,把乔的花一包一包扛走倒上花堆。
乔由着老有扛,乔觉出这玩得没意思。
直到快晌午,太阳才穿过枣树把光洒上窗纸,树叶和阳光在窗纸上晃成一片,几只家雀在细枝上跳,窗纸上便有了家雀的影子。
乔说:“算啦,咱们不玩卖花了。你们看家雀在干什么?”小臭子说:“掐架。”乔说:“光掐架?再看看,看清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