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雪的清冽凉气能浸透人的身体。每逢这种雪后的早晨，乍闻雪香，我便幻想：自己的鼻腔如果能像初生婴儿那样粉嫩洁净、未被玷污该多好，这样也许能更准确地描写新雪的气息。
什么样的雪是最干净的雪？这只早起的山猫最有发言权，它把这个小秘密告诉了我。
它步履轻盈地行走，一个个桦树叶大小、圆圆团团的足迹排成单行蜿蜒远去。雪被的基质决定动物足迹成像的清晰度，眼下这层3厘米厚的白雪十分理想地呈现出它的印记。山里人把清晰的动物足印叫掌花，是呵，的确是雪地上压塑的一朵朵秀气的小花。它比家猫足迹略大，四个前趾印像四粒大芸豆粒呈半椭圆形紧凑排列，外侧两粒稍大于里面的两粒；掌垫印似小云彩卷，上凸下凹，左边一个卷，右边一个卷。整个足印四周被毛茸茸的雪轮廓衬托，趾与掌之间有走动践踏带起的雪尘，透出一只活生生野生动物的勃勃生气。凑近细看，不由得屏住呼吸，唯恐鼻息吹起这朵毛茸茸小花上轻敷的花粉。醒悟后我笑，这不是娇柔的春花。多年在山里观察野生动物足迹，我觉得，松鼠在湿雪上足痕最精细也最美丽，像极了婴儿五个纤小可爱的手印；狐狸与山猫的足迹排第二，其中山猫足迹比狐迹稍许秀美。因为猫掌形状更圆且由于尖爪收在爪鞘内显得谦和内敛，而犬科动物的尖爪外现，流露出一丝杀意。
看这儿，它站住了，一双前足印之间的雪地上有个浅雪窝，很像孩子毛茸茸的手套在雪上来回擦蹭留下的。我好奇心大起，趴在地上细细端详，在浅雪窝边缘，隐约可见四五条细长刮划纹印。哈，是猫的硬须留痕。
野生动物留下的种种雪地谜团一般难不倒我：山猫为了更清楚地辨别空气中游丝般猎物气味，刚刚在雪中涮了涮口鼻，清除鼻腔里的浊气。所有靠嗅觉生存的动物都有这类习性，这能使鼻腔充满单一的清新空气，让嗅觉保持高度灵敏状态。在蓬松洁净的雪中涮鼻子，自然要挑选最干净的新雪。
我小心地把鼻子探入这浅雪窝，尽量不使鼻尖沾雪。山猫是嗅觉大师，在漫长进化长河中形成一套异常精巧的嗅觉构造，人类的笨鼻子永远体会不到它那繁纷复杂的气味荒野。明知闻不出什么，只能做个样子向它表示敬意。
深吸第一次时，一股寒冽净澈的雪香扑进鼻腔，凉透咽喉，直入肺腑。吸第二次时，冷不丁地嗅到了雪香之外的气味，那是一丝轻微的木炭气息。
噢，山猫在告诉我：最纯洁无瑕的雪到底是什么气味？就是微微带点木炭味儿的纯冽雪香。
谢谢你，凌晨漫步的山猫。
山猫又叫野猫、山狸子，学名豹猫。在森林或林缘地带活动，是非常机警的夜行性动物，也是孤独的黑夜杀手。冬季住在树洞或地穴或石缝中，黄昏外出游猎，清晨返巢，平时极难见到。这场雪给山地盖上一层松软的白雪毯，我并不担心丢失这条长长的足迹链。背包里有干粮，保温杯里有热咖啡，可继续跟踪下去，看看它大清早起来到底干些什么？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瞥见它敏捷灵活的身影。
第一次听说山猫的故事，是2006年冬天，在山里认识一个从前打过猎的大栓子。他给我讲述了与山猫遭遇的恐怖经历。
二十年前，他一个人上山打蹓围。打蹓围指一两个人循动物的新鲜足迹追踪，看见正在吃食或休息的动物相机射击的狩猎方法。那天他追踪的是一头耐力极好的健狍，连续5个小时紧追慢赶，得到多次开枪机会，由于过于慌张，都被他错过了，还有两次击发未中。这时已近黄昏，弹药用光，眼见日头西沉，只好返家。暮色蒙蒙中，见路边不远处灌木丛中，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横卧地上。定睛看去，一头中套勒毙的狍子。
他大喜过望，这是别人下套获得的猎物，那人没来蹓套，白捡个大便宜。抢前数步，果然是头长着枝枝杈杈双角的大公狍，个头不少于90斤，比自己今天没打着的大公狍还大。
心跳像打鼓，跑到狍子旁边去解套。手碰到狍子脖颈上的软毛，突然心头一震，狍子尸体轻轻动了两下。
出鬼了？他心里直发毛，死透腔的狍子怎么还动呢？！
瞪大双眼，惊恐地盯着狍子侧腹。尽管黑夜将至，还是能看出它的腹部已被开膛，流出大摊的黑血，一堆白花花的胃囊和肠子泡在黑血中，冒着缕缕热气。最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动物。它后半截身体露在外面，前半截身体钻在狍子的腹腔内，脑袋把瘪下去的狍子肚皮顶起一个圆包。这个包正拱来拱去，用力撕扯鲜肉。
寒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猛地想起师傅曾说过：猫科动物杀死狍子之后，先从后大腿内侧根部吃起，它们最爱吃那地方的嫩肉。
难道这是一头土豹子（猞猁）？
土豹子个头跟狗差不多大，重60多斤，性情凶猛，动作灵活，能从树上一跃而下，跳到500斤的马鹿脖子上，一口咬断它的颈椎，是个惹不起的狠角色。他见过土豹子标本，那一口雪白的利齿，那四颗弯曲突出的可怕犬牙……想到这儿，头皮像过电似的一阵阵发麻，浑身不由自主颤抖。双手拄地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后挪蹭。但是，扔在地上的枪碰到了一根树枝，树枝一动，刮到那动物的身体。
坏了，心一凉到底……土豹子听力极其灵敏，由于探进狍子腹中大嚼鲜肉受到影响，并未觉察人到近旁，但身体被触碰，它肯定有反应。
伴随一声短促嘶叫，那动物暴跳着抽出身子，目光灼灼瞪着猎人，作势欲扑。它满头满脸沾满深黑的腔血，寒风中蒸腾起白雾般的气团。在淋漓而下的黑血中，亮起两盏绿莹莹的小灯，那是它喷射绿色火苗的凶睛。
嗞哇——！它发出撕心裂肺般刺耳厉嚎，长针样白须和锐利犬齿在暗暮中闪烁森冷寒光。
一人一猫近在咫尺。大张血口喷出鲜腥哈气直扑面门。
寒毛倒竖，心头剧震，大栓子转身落荒而逃……
那是一种能把人冻住的冷彻眼神。被一只母山猫恼怒地盯着，感觉很糟糕。寒冰般晶澈的浅黄绿圆眼中没有黑瞳仁，有的是一条竖着的狭细冰缝，冰缝里闪烁着刺骨的黑水。
它比家猫大一些，重约3公斤，毛色似老苍苔那样深沉的青灰，分布着稀稀落落烟熏般黑条斑。脸腮和圆下颏略突凸，有眼角延伸至腮帮的长黑纹。尾巴比家猫尾巴粗大许多，毛茸茸圆滚滚，隐现粗黑环。整个身形浑圆紧凑，欲蹲又起的身姿如同一块青灰色火山石，一次又一次挡在我的面前。尽管它姿态沉静似水，不过这沉静的表面仿佛撒在闷燃炭火上的煤粉，稍加搅动，立刻火星四溅，红光大盛。
怀着一丝惊惧与一只不屈的山猫对峙，在我是第一次。我不是胆小之人，但我知道，猫的攻击疾若闪电，多机灵的狗也躲不过。我反应远不如狗，傻瓜才去招惹它的利爪。山猫周身散发莫名的野气以及时刻盘算与你对抗的心机。它的每次后退不是调头逃走，而是双眼全神贯注死盯着你，侧着身子，轻捷却不情愿向你右侧或左侧迂回。动物之间发生对抗寻找对方破绽，大都采用这种迂回方式，看似避让实则在移动中观察对方反应，只要你稍显怯懦或暴露弱点，当即发出迅猛一击。要知道挡路的不是忿牛躁马，更不是暴虎怒狮，只是一只小小山猫，它却显露咄咄逼人的气场和明明白白的对抗情绪。在野生世界中，动物相遇讲究身形大小见高下，这是至高的丛林法则。我体重比它重25倍，身形至少大10倍，它本应避让，可它却没有流露一丝畏惧神色。这反倒使我进退两难，只好匆匆拍下两张照片后调头离去。
那是个大晴天，灿阳银雪，枯草金黄。这个暗夜猎手刚从河边过来，也许在那儿伏击麝鼠未果，正转往下一处猎场。当晚写山林笔记时，心中隐隐预感：在那双近乎摄人魂魄的山猫眼背后，也许隐藏着更多永不妥协的山林故事。
自2007年春，用两年时间在森林里识花辨草，认识了一种喜欢在河边沙质土地生长的植物东北大戟，俗名山猫眼。每当想起这个故事，眼前便浮现出第一次见此花乍开时的模样：花呈明亮夺目的鲜黄绿色，形态似浅碗，碗口只两瓣合抱叠压的椭圆萼片，萼片向中心凹下成碗。碗底挺出两颗乍开还闭的花苞，苞内隐现一团碎米似的花蕊与柱头。食肉动物和人一样，双眼朝前额下并列，这对花苞即如此，在阳光与树影变幻中，时而光晕朦朦，时而灼灼耀目，阴晴不定。冷丁一看，心内顿生寒意，像极了一双黄中带绿、诡异无常的山猫眼。
不禁由衷赞叹：老百姓给花鸟虫鱼起名真乃形神俱备，远胜书斋里的老学究。
后来我搜集了一些有关山猫的资料和图片，认定那天偶遇的是一只母山猫。相遇地点在小镇南端保护局地界、老吊桥与检查站之间西南方荒地中。
2011年11月17日，大晴天。为跟踪山猫足迹，我在背包里又塞进一双棉胶鞋。山猫通过沼泽时不会陷进去，我却可能一脚踩进草墩旁的雪坑，雪下积水会顷刻间灌进鞋里，穿湿透的鞋无法远行。
沿河边上行，岸边树丛里传来银喉长尾山雀、沼泽山雀、煤山雀歌唱。远远望见水面上有个小黑点忽浮忽沉，举望远镜观看，原来是那只早已熟悉的小河乌。这么冷的天气连野鸭都不敢下水觅食，它却忙碌地水上水下翻腾打转，好一只不畏酷寒的小精灵。山猫显然不像我这么有闲心，它一直沿河边洁净的狭窄雪路巡行。忽然，它原本匀整的步幅发生变化，脚印间距开始变短，小心翼翼迈步，这说明它发现了什么，正竖耳引颈，双目直视，进入搜索状态。什么引起了它的注意？我缓步小心前行，努力以一只山猫的心态观察前方那片树丛中的开阔地。
它站住了，四足在雪中踩下融化暗湿的深脚窝，想必凝神聆听的时候不短。
它肯定觉察到可疑气味或声响。到底是什么？足印变得更细碎，四只脚的掌印全部出现，一个挨一个，像两串紧凑的珠串，而且每个单个足印后都出现浅拖迹，这是它发现前方猎物低身潜步蹑行的典型步态。
有好戏看喽。这场山猫猎杀的好戏不是现场表演，而是迅雷突袭后的雪地遗痕。
在山林中，如果能亲眼看到野生动物的重要生存行为，例如捕猎、交配、分娩、哺乳、争斗和领地之战等等，实属目睹一次自然奇迹。但这种奇迹只有偶遇或苦等才能见到。否则，只能靠雪中留下的各种形态的足印、血迹、羽毛、兽毛、猎物残骸及断肢碎皮等剩余物，来解读和推断当时发生的事件。其实，能碰见这类由雪地足迹讲述的山林故事已经是一桩幸事。
我轻手蹑脚跟着它的足迹深入灌木丛中。昨夜下中雪加4级西北风，矮灌木丛留住了随风斜飞的雪花，雪层比开阔的平地厚很多。它盯上什么猎物了呢？
野猪和狍子对山猫来说显然太大，野兔、野鸡、榛鸡可能在林中过夜，当然还有那些冬季仍旧四出觅食的啮齿类动物。现在是早上9点，唉，再怎么小心也没用。我的踏雪声、喘息声、枝条的刮掠声早已被它收入耳谷，索性快点接近谜底。
这儿，那儿，还有几处，眼前开阔的空地上好像发生过一场多处炸点同时引爆的小型爆炸，整个空地被炸得乱七八糟。细看单一炸点，一块洗衣盆大小的厚雪从底部嘭地炸开，雪碴雪尘四处飞溅。能看出一个藏身雪下的动物陡地从雪底蹿跳出来跃入空中，雪坑边缘现翅膀大力拍打留下的扇形夹带飞羽条纹的扑打痕迹。噢，原来是花尾榛鸡。
我大致数了数，在这片近百十平方米的雪地上，至少有20处这种小型“爆炸”痕迹，说明昨晚这里栖息着一个不小的榛鸡群。前几天，在这附近看见七只榛鸡落在杨树上，啄食枝头的冬芽和葇荑花苞。看来，它们觉得这里食料充足，又招来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亲友。在冬季，花尾榛鸡白天飞到一片又一片树丛中觅食，夜晚在雪中留宿。
临近黄昏，它们选定一块宁静安全、雪层齐膝的林中空地，一个个倒栽葱从树上飞下，一头扎入雪海。进入雪层后，它们又钻又挤，在雪下潜行一两米，离开钻雪的入口，然后在雪中扭来扭去，偎出一个可容身体转动的圆雪洞，在挡风隔寒的松软雪被底下沉沉睡去，一觉睡到次日天光大亮。和过夜的雁群派出雁哨一样，它们也留下一个值班的哨兵。哨兵在族群中辈分低下，年轻机警。它特意在白雪天花板上掏出的一个露天小孔，不时从孔中探出小脑袋瓜听声（榛鸡是夜盲眼）。当黎明到来，小哨兵更加尽职，在小孔中不停转动脖子向四周张望，一旦发现异样动静，它立即咯咯咯低声报警。听到警报，所有榛鸡立即警醒，纷纷从雪下探头观望情况。它们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来者的行动，能躲就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起飞逃避。我曾多次在雪地跋涉时误入榛鸡的夜宿地。当时，绝看不到它们在雪底露出的小脑瓜，也绝不会料到四周有十几双黑晶晶的小圆眼睛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这些小脑瓜与周围的碎石、树茬、灌木丛及横七竖八的枯枝融为一体，极难分辨。直到人几乎踩到它身上，它才蓦地在你脚前啪啦一声拍翅跳出雪洞，噗噜噜急剧升空，像长着闪光双翼的炮弹，在碧空银雪间带着嗖嗖嗖的振翅声疾速飞去。老猎人说，从深雪中探头探脑的榛鸡眼力很好，能分辨走过来的人是否带枪。它们认得枪支，只要看见人带着枪走来，它们会立即远离。如果你没带枪，它才不怕你呢，而且还吓你一大跳。
猫科动物的捕猎方式是潜近、冲刺、扑杀，山猫准确地在执行着这套路数。然而，意外出现了：山猫潜行的足迹链，在一处小型爆炸坑前突然断掉，又在一米开外出现四足齐齐落地的印记，雪上还散乱着数朵半寸长带斑纹的胁上鸟羽。一眼便知，那只雪下藏身的榛鸡在最后关头突然起跳，大力拍翅紧急升空。山猫迅即以具强劲弹跳力的后腿蹬地，身体如弹簧在空中弓屈舒张，前掌利爪疾若闪电，奋力勾抓。山猫一蹿能跃出六七米，跳至五六米高。怎奈榛鸡已升到最大速度，灵敏的山猫虽及时挥爪，也只沾榛鸡侧胁，搂下一簇羽毛。
看山猫落地伫立的足印，似乎半天没动地方。可以想象，此时周围的榛鸡群已拉响警报，纷纷从雪下跃出升空，雪尘飞溅，雪雾腾腾，山猫的前后左右连续发生雪下“爆炸”。
二十余只榛鸡在两秒内先后起飞，发出响亮急促的拍翅声，紧张惊惶的咯咯叫声，还有疾速飞离挥翅发出的嗡嗡哨音，汇成一股响彻森林的巨大声浪。
山猫一时蒙了，呆望着倾听着榛鸡们四散飞蹿的身影及发出的声响。这种失败不是第一次，但自尊心遭严重打击，这么多肥美的猎物啊，一只也没抓着！
我不知道该为山猫的失手惋惜，还是为榛鸡的脱险庆幸，自然界发生的任何死亡与新生、繁盛与衰落、枯萎与萌发、伤病与健康、悲痛与狂欢都是进化的一部分，都有其合理性。只要人类不加干涉，万物各有其生存之道与生死定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