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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黄金鼬(2)

青鼬的正式学名叫黄喉貂,是鼬科貂属中体型最大的动物。最古老的鼬科动物与食肉动物的始祖非常接近,可追溯到下中新世(约800万~1000万年前)。它们在250万年前已经占据了原始大陆冈瓦纳的广袤森林。和其他貂属动物一样,黄喉貂在100万年前的更新世出现在欧亚大陆并向东扩张,其中部分貂属动物最终穿过白令海峡进入美洲大陆演变为美洲貂。漫长的进化史打造出它们极强的适应能力和优异的生存本领,成为适者生存的典范和森林生态系统的维护者。它们大量捕食各种鼠类,消减森林小鼠数量;吃下野果和浆果后排出植物种子,沿途播下无数树种;捕食数不清的大型森林害虫,消除部分虫害;虽然有捕鸟偷蛋行为,还捕食蛇、蜥蜴、蛙和少量蝙蝠,但数量有限,对森林的益处远大于弊端。

随着对这种原本陌生的野生动物的深入了解,我对它更加着迷,隔三差五便去它的领地,尽量往远往深里走,巴望着能再看到它。然而,和以前一样,它的行踪太过诡秘,再一次看见它实在太难,足迹倒常见。于是,看见新鲜足迹便连忙打电话,向过去的猎人打听如何跟踪。人家说,沿着新鲜足迹一直跟下去,大约3个小时后,足迹一般会在一棵大树底下消失,它肯定上树了。围绕大树仔细察看,能看见它趴在粗树杈上正盯着你看。接连两次,我沿着青鼬的新鲜足迹开始漫长的雪中跋涉。一次由于它的足迹与另一只的足迹混淆,最后分不清哪个是我追踪的正主而中途放弃。一次是由于扭伤了右膝的韧带无法再走,一瘸一拐回家转。终于在2010年春节过后的第四天,追踪到一处青鼬追杀小野猪的战斗现场。

那是一场雪后的早晨,膝伤刚见好转,我急不可耐地上山去看动物的新足迹。新雪过后上山是我的老习惯,所有雪地留痕都是新的,一笔一画、勾勾捺捺、点点线线,无论什么痕迹,哪怕风动枝条的雪上划纹和落叶滚动的轻细轮印都看得清清楚楚。它们像雪地上的文字与图画,向你讲述林中发生的各种有趣的动植物故事。看,小河冰面上细密成片的狍子足迹。它凌晨时来过,刨开积雪,舔食黄颜色的冰面。这种颜色表明水中富含矿物质,狍子需要补充这些有益的东西。看,跨河横倒的悬空倒木下,一只紫貂悄悄走过,在薄薄的雪上留下一串清晰足印。倒木顶部留住了厚厚的积雪,下面的空隙只有一层飘雪,从下面接近小鼠又省力又无声又隐蔽,这个小滑头哇。看,岸边向阳面柳树丛周围,有一行行纤细小巧的鸟爪痕迹。这是刚刚飞走的那两只灰鹡鸰觅食时留下的,远处正传来它们脆亮的鸣声。看,枯树下散落在雪中的新鲜木屑。大斑啄木鸟在这棵树上干完木工活,又飞到下一棵枯树上,正悬在撕裂的树皮上荡秋千。为了御寒,它整天到处凿树找虫蛹,只有吃饱了才不冷。接下来,接下来,那是什么?

前面的雪坡上,有一个个排成一线的大雪窝。雪窝之间相距两米,列成单行,一直通往山下。走近看,雪窝餐盘大小,四周散布着溅落的雪花,雪窝中可见动物脚掌蹬踩的新鲜足印,而且是三四个或深或浅相互叠压的足印。显然,这是动物全速奔跑留下的足迹。动物飞奔时前足前伸,身体拉长,双前足落地一点,双后足迅即跟至前足落点发力后蹬,完成一连串疾速动作,这样便留下四足聚在一处雪花四溅的大雪窝。我心里一动,猛然想起九年前跟随一个动物专家进山考察,也是在这个季节,在山上曾见过一模一样的雪窝。专家说,这是青鼬飞奔下山的足迹。猎行中人用农民刨坑撒种来打比方,把这种足迹叫“种埯子”。

当时对青鼬不甚了解,现在却十分惊讶:最大的青鼬身长不足70厘米,怎么可能跨出如此大的步幅?想必它四肢肌腱发达,腾空远,高速奔跑如草上飞。再有,山上没有其他人的足迹,它不是见人逃跑,而是在全力追赶猎物……且慢,猎物,是什么猎物让它如此卖力?

它金黄与棕黑相间的身影,在洁白的雪地上大步飞奔,身后有蓝天的映衬,足下有飞溅的银屑,那是怎样一幅美丽的图画!

跟,跟上去看看。眼前的足迹太难得了,也许能赶上好节目。下山时,我尽力跨大步与青鼬的步幅比较。不行,差多了。

望着这串洋溢着旺盛活力的雪窝,不由从心底里发出赞叹:多么生龙活虎、多么欢腾飞跃的野生生命,多么强烈的生存渴望、多么惊人的力量与速度!

跟到沟底,这足迹与另一只青鼬的足迹汇合,排成双行,在并肩奔跑。还有,它们的足迹间,夹杂着另外一种动物足迹。两个手指肚大的双蹄瓣并拢着,隐约现后面的悬蹄。野猪,它们在追捕野猪。我加快脚步,抬头张望,啊,前方的雪地被践踏得乱糟糟一大片——那是猎杀现场。果然,场地边上,躺着一只被吃去一半的小野猪尸体。上前打量,这是一头去年清明前后出生的野猪,11月大,正常情况下应该长到80~100斤。可看它的身架,估计顶多40斤,这是只小拉咂。插队时当过一年猪倌,知道在一窝新生猪羔中,总有那么一只抢不到母亲乳头吃奶的小不点。母猪前端的乳头产奶多,被最大的猪羔抢占了,依次排序,最弱小的猪羔被推挤到最后,连一只乳头都抢不到。由于常常挨饿,长得又瘦又小,所以叫拉咂。野猪和家猪一样,也有这种现象。

野猪尸体已冻硬,这场战斗是昨天傍晚前后发生的。可以这样推测:这对青鼬当时分作两下,一个在冈上,一个在沟底分头巡行。沟底的青鼬发现了这头因虚弱落在大群后面的小野猪。它一边向同伴发出召唤,一边把它向野猪群相反方向驱赶。山冈上的青鼬闻讯飞奔下山,两下合在一处,追上小野猪,展开厮杀。要知道,青鼬虽身手矫健,但体重顶多3.5公斤,小野猪再弱体重也有20公斤,况且生性顽强,这场仗不好打。

从厮打践踏的痕迹上看,可分成三处战场。看第一处战场,显然这对青鼬一前一后围绕野猪转圈,困住了它。掠食动物像狼、野犬等,专门能挑出大型食草动物中的弱者,针对对方的弱点进行攻击。这只野猪的弱点一看便知,虚弱导致的体力太差。于是它俩展开周旋,耗尽野猪的体力。从蹄迹上看,野猪站在中间转圈,应付四面攻来的利齿尖爪,留下一片圆形猪蹄踩踏印。青鼬在外围兜着圈子,伺机上前咬一口便退下来,引逗对方反击。野猪力量很快耗尽,不再缠斗,一头拱进密匝匝的柳树丛。这时三只动物的足迹混在一处,十分杂乱。表明两只青鼬已扑到野猪身上,开始贴身作战。柳树丛中雪格外深又有枝条挡路,野猪陷入雪中,留下一个深深的卧迹。同时,雪上可见殷红血迹。意识到陷入绝境,野猪鼓足余劲站了起来,跌跌撞撞走出树丛,马上被凶狠的对手包围在第二处战场。在这片践踏痕迹上,到处遍洒血迹,野猪在这里被咬得很厉害,估计力气已耗尽。它不再反击,只是硬挺着扭挣身体,不让自己倒下。一只青鼬可能咬住它的喉咙不松口,另一只在后裆掏开它的小腹。疼痛万分,喘息困难的野猪意识死亡将要降临,使出最后力气,拖着两个敌手拼命挣扎着爬向一个土坡。刚走了七八步便没了力气,用流着血的长嘴筒拄在地上支撑身体,在深雪中留下一个沾满血迹的筒形雪洞。接着雪地上出现第二个与之并列的筒形雪洞,也沾染大量血迹。显示野猪被对手连咬带拖,第一次以嘴拄地没能撑住,又尝试了第二次。第二次也没能撑住,侧倒下去,这第三处战场便成为它绝命之地。两只青鼬合力把它拖到坡下,开始大吃大嚼……我翻看了一下野猪残尸,肉被吃去一半以上,心肝肺和胃也被吃光,只剩下一坨冻硬的肠子被弃置一旁。看情形,它们吃了很长时间,最后肚皮撑得滚圆才离去。

在山林中,每当看到这类涉及野生动物生存行为的珍贵遗迹,我都十分兴奋,流连忘返,那天即如此。等到搞清楚这场猎杀的来龙去脉,已下午3点。日头卡山,光线暗淡,无法拍照,只好第二天来再回来补上。第二天起早进山,阳光明亮,雪地洁白。快到现场时,引来四五只松鸦嘎嘎大叫。它们气冲冲地耸起头颈的羽毛,对外人接近它们的食物表示抗议。雪上有小而圆的动物足迹通往现场,细看,足迹有一角硬币大小,小巧秀丽,是白鼬足迹。这小东西身长20厘米,重100克,冬毛雪白,极其稀有,如果能拍到它该多好啊!我立刻趴在地上,慢慢向野猪尸体爬去,到七八米处停住不动,等了好一会儿,没什么动静。近前去看,原来聪明的白鼬怕进食时遭天敌袭击,从空隙处钻入野猪残尸底下,在下面啃食冻肉。我掀开残尸,呵呵,这贪吃的小家伙,已在冻肉上啃出三指宽、半拃长、5厘米深的凹槽。据说白鼬食欲旺盛,一天可吃下相当自身体重近一半的食物,足见此言不虚。我还在现场发现了紫貂的足迹,它把那堆冻肠子拖到一棵大树后面的隐蔽处,美美地享用了一番。周围枝头上栖落着普通、煤山雀、沼泽山雀和大斑啄木鸟,它们都是来捡食尸体残渣的。青鼬又干了件好事,它遗弃的这具残尸,招来了不少饥肠辘辘的小动物。它们会天天守着这得来不易的美食,直到吃个精光为止。

狼一般生活在丘陵地带,海拔较高的森林没有狼,青鼬恰恰在这里代替了狼。它们捕食草食动物和杂食动物族群中的老弱病残者,为那些健壮机灵的年轻动物清除了一些争食者,使它们顺利生存并产下更优良的后代,促进其族群健康壮大。所以,不要为青鼬捕杀若干狍、鹿、野猪、松鼠和鸟儿感到愤慨和惋惜,它们绝不会追逐那些机警而敏捷的年轻动物,它们捕捉的大都是有某种缺陷的动物。在这方面,青鼬是大功臣。

2010年12月5日,又一个难忘的日子,这天,我去邻村买蘑菇。路过一户院落,见两个人蹲在地上翻看一个死去的动物尸体。近前一看,不是一个,是两个,两只死去的青鼬!

进院攀谈数句,顺口问一句:这蜜狗子谁打的?

对方说是一个亲戚打的,捎到他这儿请他帮着卖掉。

身上没枪眼,怎么打的?

那人说:下套子套的。先套住个母的,套脚腕子上。去蹓套时还活着,拿棒子打死,再在原地下上套。公的见母的没回来,出来找。一路闻母的留下的味儿来了,也被套住脚腕子……这蜜狗子是一对。

我想照张相,他同意了。

我想了想,把这对恩爱夫妻摆成交颈而眠的姿势。它们如此情深意笃,生死相随,活着时一定相依相偎,交颈而眠。

它们活着时那耀眼的金黄毛色,现在已变成黯淡的土黄;曾经灵动的四肢,现在已僵直冷硬似铁……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天。因为这难忘的一天,无论过去与将来,偶遇青鼬的那一天,或者看见它活动过的珍贵现场的那一天,也都成为难忘的一天。于是,我把这几个难忘一天的片断记录下来,让读过文章的人也随我一起难忘,难忘在林中像跳跃火苗似的黄金鼬。

2011年7月13日中午,在公路旁的树荫下休息。忽听林子里刷刷作响,一只动物正向我这边走来。静坐不动,等它现身。低头打开镜头盖时,听路边树丛树叶哗啦一声轻响。那只动物要过公路到对面去,先谨慎探头观望,第一眼即扫到我,急遽调头返回,前半部黄金毛色被灌木丛遮蔽,我只看到它的后半身和一根像扁担一样的长尾巴,尾端微微上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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