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更深露重，正在树桩上打坐的白墨问眯起了眼，蹙眉听着身侧时不时传来并不均匀的呼吸声，期间还夹杂着几丝磨牙声，咳嗽声，乃至鼾声——
待到一声猪哼般的呼噜，忍无可忍的白墨问扯下自己的大氅，劈头盖脸地招呼在泠汐脸上。
鼾声只停了一顺，紧接着又是一阵磨牙声。
说好巫黎种体弱多病的呢？说好的机敏警觉呢？这怕是个猪黎吧！白墨问不得已起身纡尊降贵地用两根手指给泠汐掖好衣角，上上下下连同脸一道捂了个严实，耳畔终于清净了些。
这玩意之前答应得好好的，幕天席地以免受凉，终夜不眠，现在却自己一只睡得正香，他白墨问不仅要听整夜的鼾声，还要时刻提防这玩意儿滚到火堆里，真是气郁啊！
泠汐迷迷糊糊间觉得胸闷气短，两下挣出白墨问大氅，手和脸微微探出，靠在大氅领口的皮毛上，白墨问即刻如临大敌，果不其然，下一秒泠汐又发出了鸟叫声。
这，卷舌头睡得么？白墨问无比好奇地凑过来，隔着衣袖掰开了泠汐的嘴，一股白茉莉味扑面而来，泠汐口中似乎有什么不规则的硬物，中间有个圆形孔洞，硬物斜压在她的舌上便会发出“呼噜呼噜”声，竖起来又会出现类似鸟叫的哨声……
嗯……似乎还有几丝甜味……
睡觉还吃糖？白墨问一脸掩饰不住的嫌弃。
“……别闹……”
泠汐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梦话，白墨问眼见手中下颌，在唇齿翻飞间隐约有津液流出的迹象，果断松手一拽大氅。
泠汐给自己回流的津液呛得半死，条件反射地睁开眼，白墨问依旧高坐树桩上，裹着毛领的大氅，冷着个脸，似乎有人欠了他钱，又有些像孵蛋的白色大鸟……肯定不是天鹅，似乎有些像美国那种侧面看俊美，正面看逗比的雕。
不久前泠汐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掏出手机照明，此处有两条铁轨，身后隐约传来列车运行的响声，泠汐不慌不忙地打量自己那一身诡异的皮衣，第一反应是又尼玛穿越了？第二反应则是打了个震天的响指，行进中的列车立即没了声响。
果然是在做梦，平日里她的右手响指能打出声来就不错了。
不知算不算天赋异禀，泠汐属于清醒的做梦者，这是她在一篇英语阅读中读到的，这类人能控制自己的梦境，列如她刚刚一个响指停止了时间。
再一个响指，列车呼啸而来，她一把抓住栏杆翻到了车顶，车厢内不停传出敲击声，嘶吼声，颇有鬼喊鬼叫的意味，泠汐毫不犹豫地继续扒着车顶。
她的梦，往往是充满断肢、鲜血、枪弹、丧尸、怪兽的，一开始是她给追会儿，反应过劲来开始反杀，至于为什么要有反应时间，她做梦做得没头没尾，突然发现自己在丧尸窝里第一反应就是跑，跑起来操上武器再说……后来她拍脑袋想明白了，正常世界怎么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就全民丧尸了，看到丧尸就明显在做梦啊……
至于响指是因为前几年大火的一部片子《盗梦空间》，里面男女主都有个鉴别物，泠汐偷懒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鉴别物便成了日常生活中永远打不响的右手，以此来应对部分不打打杀杀的梦。
山洞前面出现了光亮，却依旧是昏暗的夜幕，泠汐在列车冲出隧道的一瞬间往地上蹦，反正做梦不用顾虑来顾虑去，也不用考虑物理法则，未曾想下巴磕上了什么东西，又给卷上了天，这又什么鬼，就下巴那一亩三分地都能把她抬上天，再者她这脖子是真厉害，这么折腾也没断，眼前倏得有两对金光大作的眸子靠近，清冷的气息喷在泠汐脸上，反正做梦她无所畏惧，即使离地数十米，整个人都靠下巴吊在那货身上，依然嚷嚷着：“放我下去！别闹！”
之后泠汐便给自己呛醒了，左看看右看看，偷瞄几眼白墨问，最后拉紧了衣服再次打算进入梦乡，还别说睡着了还挺暖和的，醒了倒脑瓜银子疼。
白墨问撇眼用校服外套把腿也容纳在内的泠汐，活像个尚未修炼成型的人参娃娃，眼见他不住地磕头，出声提醒道：“更深露重，小心受凉。”
“那怎么办？我把我的毯子给夜……朋友了。”泠汐给化纤面料包裹得温暖如春，迷迷糊糊地答道，她所剩无几的警惕意识蓦地让她改了口，心底暗骂道：【靠，这古代人学人说话的本事真厉害，这一个两个的，这么快都会用现代句式了，过两天不得段子一套套的？】
她其实想想也该知道宁穆羽早把她卖了，她认识夜空城这件事，根本藏不住！
白墨问不知晓泠汐加戏的心理活动，只当是夜空城受伤觉得让自己知道倍儿没面子，才打发泠汐当他的面不说。反正夜空城那玩意儿想死都死不掉，他才懒得过问呢。
“不睡便是。”
白墨问依旧像一尊大佛般，白月光倾泻在他眉目上，处处透着仙气。
有道理，泠汐无言以对。
话是这么说，未曾正经进食，又穿得单薄，泠汐不会儿还是蜷缩成团睡着了。
不知是糖吃完了，还是换了个姿势，泠汐总算安静下来，白墨问再次脱了大氅，给泠汐掖好，都说巫黎种体弱多病，万一真冻坏了呢？想想夜空城几十年前因为一颗云沁果跟他叽叽歪歪，婆婆妈妈了月余，白墨问就脸色非常好看地开始照顾泠汐……
“砰——”的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泠汐骑着大氅翻身坐起，睡乱了的她倒也有几分天生撩人的媚态，嗯，无视口边的津液会好些。
天色已蒙蒙亮，火堆不知何时灭了，白墨问更是不知哪里去了，泠汐把大氅放回树桩上，写个条子表示感谢，拎起包便往山下跑，嘴里咿咿呀呀地喊着：“我靠，哩个该千刀的白墨问，劳资的毯子啊！！！”
嗯，她并没有想夜空城的死活。(?˙ー˙?)
夜空城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脸上莫名有些疼，摸摸手上柔软的毯子，这倒是个好东西，起身收拾好毯子，附近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响，想着泠汐应该搬到救兵了，往前踏出一步，泠汐的留言就给踏花了一大块。
这画的啥？夜空城研究了好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似乎是文字，看着又有点像画……不过画成这样也是真丑……
本来就看不懂，缺了更加看不懂，夜空城果断找了根棍子慢慢朝屋外挪。
泠汐连跑带颠地凭感觉快速移动，脑海里却思考着完全不相关的事，经过一夜的相处，她觉得白墨问似乎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倒是夜空城一脸痞样又满嘴跑火车，更不靠谱些。
如果她把夜空城打包送上，跟白墨问混会不会好过些？嘶……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怕白墨问杀人灭口啊，而夜空城那厮，至多也就把她卖了换钱。
嗯，遇到夜空城就拽上他往反方向跑，如果这货敢打她的主意，她就先下手为强！
打定主意的泠汐步伐愈发轻快，仿佛一只甩着巨型尾巴的兔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林子里，之后……她异常幸运地迷路了。
昨夜天色昏暗，走得匆忙，泠汐压根认不得方向，唯一值得庆幸便是天亮了，那些夜行生物该去睡觉啦，得意忘形的泠汐果断忘了昨日的教训，没多久踏入一处没人高的草丛，跟双忽然抬起的金眸大眼瞪小眼——
“妈呀，有狼啊！！！”
夜空城用衣袖沾沾额上的汗，撇眼未至中天的日头，遥望远处林中惊起的片片飞鸟，兴冲冲地拄着拐向前挪。
泠汐拼了命地往前跑，后面的大狼不紧不慢地跟着，仿佛追着回旋镖的狗，乐此不疲地距离她几步距离，实则一路逼着她朝远离军队的方向跑，直到她猛地蹿出林子，巨狼才饶有兴趣地停下脚步，策划从林子里绕到泠汐面前去。
巨狼本来想着晚上再偷偷把小家伙叼回来，结果那厮不知为何的混球居然给他放置结界，他琢磨了一整晚也未得破解之法，厌怏怏地闭眼假寐，又碰上了落单的小白毛，岂有放过之理？
巨狼在林中悄悄移动，突然间嗅到了人类的气息，数量众多的样子，莫非是律笙军队？非也，非也，律笙军昨日试验军火，多少沾了些火药味，他们身上气味干净得很，明显是两拨人，这一拨甚至比律笙军队更为训练有素，全部隐匿于树丛中，精兵强弩待发，它甚至可以看见绿林中隐隐反光的箭簇。
总感觉小白毛有危险，巨狼恍若一道黑电直冲泠汐而去。泠汐莫名觉得林中一处甚是晃眼，随即瞥去一眼，便见一道箭簇直挺挺冲自己过来，情急之下向后转了个圈堪堪闪过，又见一道迅疾的黑影猛地冲自己扑来，顺势向下一倒，右手撑地，左手胳膊肘一抬，狠狠朝那玩意儿头部扬去，黑影“嗷”一嗓子，把泠汐吓得浑身一哆嗦，妈呀，这不是那头狼么？
巨狼急吼吼地冲来救白毛，没想到她一胳膊肘倒令他七荤八素的，身子骨“嘎嘣嘎嘣”的，没想到力道如此之大，不过这一下也没白挨，又是两只箭擦着一人一狼之间飞过，若不是白毛那一胳膊肘，其中一箭的落点当是巨狼的下颚。
泠汐缩脑袋缩脖子，努力朝后挪，却见巨狼低头扫她一眼，倏得冲进林子里去，惊得林子里的伏兵四下逃窜，她仔细瞅了一眼偷袭者装束，爬起来就拼尽全力朝前跑，身后的包上明显有连续受力的迹象，左臂麻麻的，抬着十分费劲，想来是刚才那一下力道没控制住，不知是吓得脱力还是冻得，脚步愈发沉重，不远处蓦然出现了大批人马，敌友未分，只一秒泠汐便冲为首的人冲去。
“泠汐？！”宁穆羽昨个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拨拨呆若木鸡的大臣，又翻山越岭地找泠汐，指挥全军搜捕山匪，好不容易偷闲睡会儿，大清早又给他亲爱的皇兄提着耳朵拉起来试验军火，去请白公子惊讶地发现泠汐搁他身边睡得正香，又好死不死地收了枚白眼，那白公子草草投了几枚军火便要回去找泠汐，皇兄又漫山遍野地闲逛不见踪影，急得他捶胸顿足四下去寻，没曾想却遇见了泠汐。
泠汐上气不接下气地揪住翻身下马尚未站稳的宁穆羽的胸铠，
将背包甩下来，包上的数支羽箭清晰可见，不用她多说宁穆羽也知前方有埋伏，凭羽箭便知对方装备精良，绝不是山匪遗害之辈，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他们并没有遇上王兄，证据是至今没看到王兄的信号，对方更是把发色相近的泠汐当成活靶子。
如此，便好办了。
泠汐当然不造宁穆羽人畜无害的面孔下，年龄不大的小脑袋瓜里盘算着卖了她，固执地尽力发出声音提醒道：“对方…约四五十人……黑衣…银甲……”
宁穆羽将自己的亲卫遣去寻找皇兄，又遣了一些军士去往前方查探，自己揽着近乎脑缺氧近乎昏厥的泠汐地散播假消息：陛下赏脸去亲王府作客，调头回府……
“嘶，下手可真狠！”
受里受气的声音来自林间空地突然冒出的清瘦人影，银丝黑靴，黑底红边盘扣便衣，上等红绸松垮束住的黑发随步伐四下轻点，明是个富家子的样，却浑身的伤，白净的脸上英气的五官都快揪成了一团，一双短竖的浓眉下状似威严的瑞凤眼水汽蒙蒙，高挺的窄鼻下的樱桃唇边大块的淤青连至下巴，他径直朝前方背身而立的男子走去，不停地揉着脸，似是身上冒血的伤都没此处深，“主子，那家伙到底什么来路？下手真狠！”
稀稀疏疏的阳光落在男子极为修长的身影上，浅藤紫的长发顺滑柔软，随男子的转身震颤波动，如同夏季的湖面波光粼粼，近乎透明的雪肌在阳光下隐隐发光，难得清晰可辨的孔雀石绿的眸子倒映着斑斓的色泽，诧异地扫视下属，两片薄唇轻启，问道：“时乐，事情办妥了么？”
音色中性婉转，青涩而有丝丝的糖音，却莫名有种风吹落叶的萧瑟喑哑感，平心静气又自带距离。
“主子你可别提了，事情半妥了，我快毁容了。”时乐捧脸哭丧道，之前脸疼，此时牙都跟着凑热闹。
“如此，我便亲自一会，”男子从衣中取出一个竹筒递给时乐，“传信回去，过些时日再回流茗。”
“主子，不成不成，你看看我被打的，你细……你去，还不给生吞活剥了啊……主子，你别走啊，你等等我，喂！主子……”
天已大亮，夜空城总算坚持不懈地在官兵的协助下找到了在木桩旁驾着马车，眉头紧锁的白墨问。
“嘿，白墨问，你看什么东西呢？这么入迷，小爷回来了也不招呼下，”夜空城往木桩上一坐，用拐在地上敲敲打打，“对了，你看没看到有个挺漂亮的白毛巫黎种——”
白墨问握着奇异纸条的身体僵了一下，又想起被云沁果折腾的恐惧，瞥了一眼夜空城迅速岔开话题：“你又伤着了？真是惨烈啊。”
“嘿嘿，”夜空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望见白墨问的动作后，迅速丢开拐闪到一侧，紧盯泛着寒光的刀刃，咒骂道：“白墨问，你一次不够还来？你个挨千刀的怎么不在自己身上用！”
“拟人都拟不来的又不是我，这‘九转长生回魂锁’不用也是浪费，不快些用完你怎么会勤加修炼呢？”白墨问继续扬着手里的刀。
“放僻！幽痕山庄的兵器不是让你用来残害少爷的！”夜空城气得手直哆嗦，没骨气地再度跑路。
而后，血殷殷不绝自身前涌出，寒光迸溅的刀子探出头来，夜空城身形一颓，张了张嘴，终是没发出声来，哆哆嗦嗦地伸出根指头指了指。
刀子猛地被抽出，他不出意外地倒在了地上，无法抑制地抽搐着，口中也溢出了血沫，猩红色的血大滩大滩地铺在地上，白墨问依旧旁观着，把玩着手上满是血迹的刀，忽地勾起一抹笑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