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们放松神经以为天下太平的时候,一场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一个灰蒙蒙雾气笼罩的清晨,人们还在议论某某医院医疗代表和医生接头被抓的愚蠢做法时,一辆并不显眼的桑塔纳悄悄驶入了医院。院领导每周的例会刚刚开始,秦院长被带走了,相继跟去,不,准确的用词是相继被检察院带走的还有后勤设备科科长和微机室的一个主任。石破天惊啊!
什么事情都是有前兆的,只看你有没有心,脑袋灵不灵光,嗅觉退没退化。
这一阶段,往日没头苍蝇一样飞进飞出的药品贩子们突然集体消失了,这就预示着将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别人按捺不住的主动给药贩子打电话问什么时候给钱,在哪儿见面,地点有时候在医院,有时候约在别处,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双方见面之后确认无误,一句废话没有,相互交换个眼色,一手交钱一手走人,赤裸裸的金钱利益关系。
苏宁还是很佩服这些人的,起码他们比医生消息更灵通,就像地震前夕许多生灵都有感知,唯独循规蹈矩的人是最迟钝的。苏宁私下里打听了一下,秦院长尚未被监管,但已经开始被调查。不过苏宁还是凭着与生俱来的一份敏感发现这次风暴始终没有涉及大领导,无论风起的方向、风的走势都与大领导无关,甚至听说后来姜副院长的交代也没牵连任何人。医院每年都有大型仪器设备引进,其中有否猫腻就不知了。姜副院长被抓时还给全市人民制造了一点儿八卦的作料,据说他天塌下来一样惊慌失措,仓皇地逃向楼顶,检察院的人赶去时,姜副院长瘫在那里,裤裆是湿的,地面上也画了地图。他胆都吓破了,心理防线不堪一击,怎么可能什么也没交代。苏宁不明白,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
没几天所有的消息接踵而来,这是一次全国范围内的自查和反腐活动。其实这就是后来所称的“医疗行业反商业贿赂风暴”。医院迅速召开了全院大会,要求每个人自查自纠自交。一时间人人自危,但医院却反而异常地平静。
隔壁的后勤主任被带走时被苏宁撞了个正着,那是一个平常的中午,一个偶然的原因苏宁早来了半小时,在电梯门口,两个人夹着唐主任,苏宁像猎豹一样瞄向唐主任的手,对,没戴手铐。唐主任看起来很疲惫,却出奇地平静,甚至没忘记向苏宁点点头,反而苏宁显得有点木讷,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没反应过来。唐主任已经从后勤设备科科长位置上下来两年了,没承想还是脱不清干系。苏宁感觉到唐主任是有心理准备的,甚至是中午故意在这里等着的。
苏宁似乎有所感觉,虽然说不出什么子午卯酉,但朦朦胧胧在心中已经有点模样了。医院开始出现一种异样的酸溜溜的抵抗情绪。门诊收入日益下降,病房手术更是互相推诿,能不收的不收,能不做的不做,能转诊的转诊,奖金减少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对于有些医生来说真正的收入并不在这里。
个人的自查自纠自交的活动雷声大、雨点小,胆小的人上交了回扣,大多数人还在等待观望,被传讯的几个人除了秦院长外都迅速有了结论,没过多久,法院判决也下来了,姜副院长和唐主任判刑两年缓期两年,没有开除公职。
很多人都在传,这次处理只限在过去几年间的事情,不伤及无辜。或者说只限在涉及副院长的人和事情。如今正面临大换届的敏感时刻,一切似乎如司马昭之心,要求每一个医生自查自纠自交的活动继续着。
当张放代表医院找苏宁谈话时,他本能地抵触。张放的意思是不管吃没吃过回扣,都要交钱。
苏宁说:“这是什么道理?我不交。”
张放阴阴地笑道:“你敢说你是清白的吗?你敢说你一分回扣没吃过?”
苏宁这才发现清白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和可贵。
苏宁极其羞辱地上交了五千元,可是麻烦并没就此解除。一天,张放从背后喊住苏宁说事务所来人查账,在三楼的小会议室,让他过去配合一下。
苏宁恼怒道:“查什么账?查账关我鸟事,我又不是财务科的能配合他们什么?”
张放说:“他们查的是你的账,别人去能行吗?”
苏宁说:“我又不是领导,有什么账?”
张放打起官腔说:“苏宁,你别鸟鸟的,你以为就你有鸟吗?你上次不是办了次晚会吗,有人说你贪污,还有人说你用贪污的钱买了房子。当然,我是不相信这些的,医院也不相信这些,但为了你的清白,医院决定对此事进行彻查,希望你配合点儿,光发牢骚有什么用?查清楚了对你对科里对医院不都好?还有,科里的事你暂时不用管了。”
苏宁脊梁骨发凉,感到反胃,想破口大骂,想朝张放那张阴阳脸上吐唾沫,苏宁大步流星地走近张放,站在他面前,傲然地俯视着他怒问:“医院让我停职了吗?”
张放猥琐地笑笑说,没有!
苏宁吼道:“你个代理副主任还没权力让我离开!”
苏宁迫于无奈困在屋子里像一只被围攻的小动物一样回顾历史时,叶子惶恐不安地去茶楼见一个叫“一头流浪在外的猪”的陌生人。她本来想瞒着苏宁,可事到临头有点后怕,也退缩了,她担心万一那个人是个强奸犯,万一那人是个杀人犯,万一她被骗被奸被杀怎么办……
那天她穿了一件纯白色的羊绒大衣,她的小腿一直在黑色的靴子里发抖,她还在红色的手袋里藏了一把水果刀。走到茶楼时,她看到了许多红男绿女,来往行人,她仰头看看太阳,太阳依然清亮,不像隐藏着罪恶,她抖动着手掏出手机想给苏宁打个电话,接连拨了三次,苏宁关机,天意如此。
叶子觉得荒凉,这再次验证了她和苏宁的缘分,她需要他时,他永远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她的小腿停止抖动,她的表情从容坚定。她义无反顾地推开茶楼包间的木质推拉门,韩式布局,一个男人低调地独斟独饮,黑西装,白衬衣,漂亮的领带,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镜片下一双深邃多情的眼睛,清瘦俊朗骨骼分明的脸——叶子在看到他的瞬间怔住了。
这张脸,属于她曾经那么深切爱过和痛恨过的人,肖沐阳。
苏宁像嫌疑犯一样被盘问了一天,幸亏他心思缜密,所有的账目做得滴水不露,可是这种事只要摊上,名誉不可能不受损,出了问题,授人以柄,遭人奚落;不出问题,别人认为是背后下工夫了,出钱了,通融了,或上面有人,或是单位出面捂住了,好人哪有被揪出来审计的,揪出来的经济上没有干净的,俗人的眼光也是大众的眼光。
秦琦那二十万的赞助费反复论证了好些时日,有人说那是药贩收买医生和医院的一种手段。
苏宁被搞得焦头烂额,像一个被人歧视的传染病病人,什么人都可以掩起鼻子以挑剔的目光看他,从那堆处处挑他毛病的口舌中钻出来,像穿越了枪林弹雨,心仍有余悸。
张放陪着审计局的人去用餐,苏宁回到科里,办公室早已空空如也,他也不开灯,坐在暗处抽出一支烟点上,合眼反思这一天的经历。
房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一个细条的影子像一团雾悄悄地笼罩过来,一双细软的小手温柔地把他的头安放在一个充满母性的怀抱里。
屋子里很黑,很静,苏宁感到筋疲力尽,意识逐渐模糊,产生了短暂的幻觉。那个怀抱散发着淡淡的处子之香,他的四肢百骸像浸泡在温水里,四周腾起热烘烘的水蒸气,他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沉,荷尔蒙开始发生效力,浑身感到难以平复的燥热,他把头向柔软中陷了陷,有点沉醉,有点贪婪。
他感到脖子痒痒的,极不情愿地睁大双眼,头顶上方一双比他更大更明亮的黑眼珠吓了他一跳,他清醒过来,慌忙把头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身体也挺直了,问:“小安?不是下班了吗?你……怎么还没走?”
安小葵双手一空,感到一阵失落。暗恋是一把注定忧伤而痛苦的刀子,是爱情的影子,扑打着热情独自消磨,任由感情自生自灭,在一个无人观看的舞台念着独白,丰富着情节,在别人的世界却一切皆为空。
她内心汹涌,苦于不能表白,为了能见他一面,一天中不知制造了多少机会,她的渴望令她常常害怕失去理智,她的胸中有了泪意,想说,我喜欢你!可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奇怪的,她干巴巴地问:“你没事吧?听说有人把你告了,我有点担心,回单位看看,没想到正好看到你睡了。”
苏宁平静地说:“没事。”他看看窗外的夜色说:“这么晚了,该回家了。”
安小葵内心充满了对两人独处的眷恋,强忍住不舍与依恋冷静地说:“是呀,你该回家了。”她悲伤地舔舐着伤口,不敢再表现出热情,她怕他厌烦,怕他认为她轻浮。
灯忽被拉亮了,灯光刺目。
张放倚在门口干笑着问:“为什么不开灯?你们两个孤男寡女黑灯瞎火的搞什么名堂?”
安小葵涨红了脸说:“你别胡说八道。”
张放带着醉意走进来,顺手倒了杯水,边喝边说:“我当然是在开玩笑,我刚送走检查组的人,到科里来看看,若是碰到师兄还想和他聊聊,哪知道这个屋里还藏着个大美女。真是老天垂怜啊,想谁就能看到谁。小安,你也别走,我也想和你说会儿话。”
安小葵懒得和他说话,望了望苏宁说:“我和苏大夫正准备走呢。”
张放阴阴地说:“怎么我来了,你们都要走?若是觉得我碍事,不如我走算了。”
恰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张放的表情马上三百六十度地大转弯,脸上呈现出一派阿谀相,来回踱动着,点头哈腰地说:“卢院长,您好您好……”
趁着他接电话的空当,苏宁和安小葵默契地对望一眼,一前一后走出办公室。
走廊灯一直是半明半暗的,能看得到轮廓,但看不清面目。
苏宁说:“我送你回去吧,以后一个人别再这么晚回家了,不安全。”
安小葵笑笑说:“一个人习惯了,不害怕。调查的事,别放在心上。”安小葵抬起目光注视着他说:“我相信你。”
苏宁怔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那天的月光非常柔软,如同一匹绸缎,辅展在安小葵回去的道路上,她的心也如绸缎一样明亮和柔软,她走得很慢,总是走一段,他站在几步处等一等她,两个人似乎都不愿意说什么话,安小葵静默地观察着两个影子分分合合,一种隐秘的快乐悄悄在心底开放。
把安小葵送回宿舍之后,苏宁的情绪竟意外地好了起来。白天的盘问、追究、怀疑统统地见鬼去吧。一个人行走在路上的感觉很舒适,没有人打扰,没有叵测的攻击,整个的街道、街边的风景以及整晚的夜色都是为自己一个人而独享。
天空中忽忽悠悠地飘起雪花,雪花落在地面上迅速融化,湿漉漉的路面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流光溢彩。苏宁沿着街道走,新街区的建筑井然有序,寒冷并没冰封住人类的活力,商业街上依旧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经过一个花店时,苏宁打算买一大束玫瑰,花店的小妞有一张迷人乖巧的脸,浅笑时露出若隐若现的酒窝。所以她向苏宁一再推荐百合时,他又改变主意,买了一大捧粉红色的百合。
苏宁先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听,又打何秋叶的手机,关机。他又独自朝前逛着,买了一瓶干红,几斤橘子,后来恰巧来了一辆公交车,苏宁跳上车,随着夜色的摆动,晃晃悠悠地回家。
家里没人,也没找到何秋叶留下的便条,估计她很快会回来。苏宁仰躺在沙发上按遥控器,换了一个台,又换了一个台。窗户上结了水汽,黑夜被远远地抛在玻璃外面,越来越模糊不清。
他开始担心她,手机无论如何打不通,是不是丈母娘又病了。苏宁给丈人家打了个电话,问叶子有没有回去,丈母娘冷淡地说没过来,他还待要追问什么,嘎——对方已经扣了电话。苏宁啃了一嘴巴的黄连,自觉无趣,真不知道将来做了她的女婿时,要如何与她相处。
十点之后苏宁到楼下等她,穿了件黑羽绒服,站在路灯底下仰望天空,天空如同一汪黑潭,深不见底。叶子这么晚不回家,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太反常了。
路灯在十二点时全部熄灭,世界一片漆黑,风雪绵绵不尽,头发和衣服上结了厚厚一层,在他变成冰雕之前,他决定回家。家里冷冷清清,他还没吃晚饭,本打算和她好好撮一顿,再喝点儿小酒,事业上不顺利感情上找点儿慰藉,他打算抛开所有的不快,和她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夜。可是她去了哪儿?到非雨那儿了吗,那个非雨,他根本不想理她。他到厨房烧了壶开水,泡了碗方便面,打开电热毯,叶子从来没在外面留宿过,即使有什么事也会事前打个电话,他的担扰已经到了焦灼的程度。
苏宁钻进被窝,情绪越来越低落,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愁肠杂绪,一边吃橘子一边喝干红。
两人刚同居时,叶子每天都绞尽脑汁地变换着口味给他改善生活,她不怎么会做饭,从书店买了菜谱,一样一样地学,虽然做出的菜总是乱七八糟,但他却吃得很开心,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愿意为你改变自己,这是多大的幸福。
每天清晨,她把他的白衬衣,折叠好了放在他的床头。她真是个努力想做个好妻子的人,虽然这种努力并不持久,也足够让他感动和回味。
她时常会冒出一些很孩子气的念头,她会拾一些树叶写上两个人的名字压在书里,然后把它们当成宝贝,她说叶子会慢慢枯萎,但两个人的名字却将成为标本……
现在何秋叶满脑子都是和钱有关的东西,水电费多少钱,菜、蛋多少钱,有线电视、手机、电话、宽带网络多少钱,什么时间可以买房,什么时间可以结婚,什么时间自己能找到工作,什么时候苏宁能在事业上春风得意,播下成功的种子,她可以在娘家扬眉吐气,他们不再为票子、房子发愁。
苏宁痛苦地反思,是谁令一个单纯的公主变成了庸俗的街妇,是贫穷,是自己的贫穷,自己的无能……那一夜,苏宁时刻把手机捏在手里,和衣躺下,他不安地一次次从床上惊跳起来。
早上上班前苏宁给叶子留了个便条:老婆,你昨晚到哪儿去了,我担心死了。一夜无眠。看到留言后马上给我打电话,如果十二小时之内接不到你的电话,我就报警。你亲爱的老公。
一夜的雨雪交加引来了西伯利亚冷空气,第二天气温下降了八到十度,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苏宁刚沮丧地走进科里,天黑偏又撞见鬼,张放笑眯眯地说:“师兄,你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哇,昨晚没睡好吗?”他舒展的表情就仿佛自己是大哥,苏宁是站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跟班小弟。苏宁懒得答理他。
张放说:“你今天还要去配合审计局的人查账,现在就过去吧,他们的人已经过来啦。”
一上午,反反复复就那么点事儿,左问过来,右问过去,说这张单据不符合规定,那笔账走得蹊跷,这儿需要解释,那儿需要澄清……因为担心叶子加上那帮人鸡蛋里挑骨头地盘问,惹得苏宁极度暴躁,真想扬长而去。
大约十点钟,叶子的电话终于打来了,苏宁如释重负,知道她安然无恙后,略有不快,默不做声等着她的解释。
她说:“昨晚在朋友家喝醉了,就睡在那儿了。”
他说:“你睡在那儿不要紧,至少要给家里打个电话,知道我多担心吗?”
对面一阵沉默,他听到轻微的喘息,她顿了顿道:“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他心疼地问:“你是不是感冒了,怎么鼻音这么重?”
她说:“有吗,我不觉得。”
苏宁追问是什么朋友,叶子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苏宁郁闷地顶了句:“那就不问了,我正忙着呢,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