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满腹心事地想,是啊,谁不想多情善良,谁不想阳春白雪,但是她现在失业在家,他们没有积蓄,没有房子,他们连结婚的勇气都没有……将来,连将来都不敢谈的人,怎么还能有一颗柔软的心来关照一些不相干的人?
叶子真正烦恼的原因并没说出来,无法说出来,也说不出来。“一头流浪在外的猪”提出要和她见面,她坚定地回绝了。可是他紧跟着打出一排字,这排字是她家的住址和她的名字,一个字都不差,叶子惊恐地盯着屏幕,像看到了可怕的怪兽。
她的脑子里雷光电火地闪过各种念头,难道他是网络骗子?想骗财?想骗色?想破坏她的家庭?他是个变态,罪犯,恐怖分子?光知道网络可怕,没想到这么可怕,光知道网络上没有隐私,没想到这么没有隐私。
她抑制住恐惧问,你是从哪搞到的地址?他说,我找私家侦探查的呀!
她激动地说,你凭什么查我?我不是名人,我也没有钱,我和你只是君子之交,你为什么要查我?
他说,我喜欢你啊,我们怎么可能是君子之交,我是男人,你是女人,男人和女人之间只要交了,只有一种性质……
叶子大喊,啊……啊……你太可怕了,你无耻,卑劣,流氓,你下三烂,你的行为让人恶心!你侵犯了我的隐私权……
他说,别叫了,你知道这叫声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是勾引和诱惑……是女人为男人专门设置的陷阱……
他说,见面吧,不见面的话……我就直接找到你家去。
叶子挣扎地说,你在开玩笑?
他说,不是。
叶子说,实话告诉你,我又丑又穷,我还有病,你千万不要见我,见了我,你会倒霉的,我会缠住你不放……
他哈哈大笑,你太可爱了,若水,你知道吗,即使看不到你,我也有种冲动,现在就很冲动。难道你不知道缠住我正中我的下怀吗?别说废话了,我还是那句话,不见面我就直接找到你家去。我爱你,我快为你发疯了,我要见你,只有见到你我才不会疯掉。我不会再像个傻瓜一样放过你,绝对不会。等我吧,我的女人。
最近“苏宁”这俩字儿的曝光率极高,卢院长在中层会议上说要对苏宁进行大张旗鼓的表彰。从表象看,苏宁出尽风头,似乎阳光发生了倾斜,给他的多了,给别人的就少了,他稍微一暖和,别人就感到冷清,甚至有人把他说成“活雷锋”,苏宁苦笑,他明白所有赞扬都是悬浮在空气里的浮尘,遇到调班、加班,或棘手的问题时,总会有人冒出一句“遇到困难找苏宁啊,人家可是活雷锋!”
躲藏在这些玩笑话背后的是什么?是人心叵测,是妒忌、不屑、猜疑、嘲笑,唯独没有发自内心的尊重和赞赏。上纲上线之后,所有的行为都成为目的性的产物,是不容易赢得人心的。本来单纯的一点儿小事,越描越黑了。而且黑得不明不白,无法辩驳,得到的所有赞誉只是虚浮形式的一种,形而上,比尘埃都轻。
方教授退休后,夏立仁说由张放暂代方教授以前手术小组组长的位置。虽然科里没有一个人服气,但也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说不服气,私底下却一个个地跑到苏宁跟前愤愤不平,说无论从哪方面讲,那个小组长本该是苏宁的,说现在虽然只是个组长,但下一步顺理成章的就是主任,要想赢,每一步棋都不能退让。
苏宁苦苦思索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张放当上主任,他该怎么办?
从目前的走势看,张放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主任。苏宁的答案只有一个:辞职!
不辞职的路只有一条——自己当主任。
摆在苏宁面前的两条路已经非常明朗了,说辞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苏宁经常和叶子讨论这个话题,叶子也不说反对,只是反复问将来他们俩都没份稳定的工作,靠什么糊口。是啊,在别人强调生活品质和生存质量时,他们却每分每秒都在算计着糊口。他有辞职的志气,但有没有辞职的资本。
张放表面上对苏宁很亲热,苏宁回病房的第二天,他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苏宁,说上面准备检查病历的书写情况,让苏宁和小李去整理病历,重点是整理近两个月的病历。
苏宁郁闷地看着桌椅板凳,没有一样是可以拿来撒气的,整理病历的活本来是下级大夫的事,张放却安排给他,下马威?想让他主动认清形势缴械投降?最主要的是张放居高临下不可一世的姿态让苏宁倒足胃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苏宁苦恼地在办公室里困兽一样斗争了半天,也只能郁郁地去了病案室。
晚上苏宁找李绍伟喝酒解闷,李绍伟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他的工作却颇不如意,病号不信任他,同事不信任他,都用怀疑的眼光看他。他以前非常注重整洁,一年四季都把白衬衣穿得一尘不染。现在别说白衬衣,黑衬衣上都有一层油亮的污渍。
李绍伟对家里的事绝口不提,提起来是一太平洋的苦水,倒也倒不完。
苏宁喝着喝着酒渐渐萌生出一种难以排遣的耻辱感,两个名牌大学的博士生束手无策,坐在暗处叹息,实在是太可悲了。苏宁看着委靡不振的师兄,懦弱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致命的残疾。
李绍伟一再劝解苏宁,要苏宁韬光养晦,要他捺住性子等待时机,一定要找机会搏上位。如果将来真让张放当上主任,对他们俩都是致命的打击。
张放每天都借故安排小李干这个干那个,小李见了苏宁就涨着张大红脸难为情地说:“对不起,苏老师,张主任让我去干吗干吗,要不,我下班再抽时间帮你整理……”
苏宁故作大方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你忙张主任安排的事去吧,这里我一个人也应付得来。”说完了心里大不是滋味:你张放不就是想故意整我吗?我苏宁是这么容易被整垮的吗?苏宁干活是没话可说的,就算整理病历,他也比别人细致耐心,情绪归情绪,工作归工作。
张放偶尔让苏宁一起进手术室好像是莫大的恩赐,张放一般自己主刀,安排苏宁拉钩,使唤他像使唤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这对苏宁无疑是种羞辱。张放为了显摆权威,理了一种很过时的发型,他本来吨位相对偏大,重心相对偏低,再戴一副金边眼镜,说起话来鼻音较重,看上去比苏宁老成不少。难怪许多患者家属不明就里,把能请到他做手术看成一种施恩。看着张放在手术台上拙劣的表演,苏宁着急,忍不住时会插嘴说一句两句,提出自己的见解,张放总是微微一笑,对苏宁的话视而不见,固执地按自己的思路去行事。意思是你主刀还是我主刀,你是主任还是我是主任。苏宁闭嘴,有时候按捺不住真想冲过去一把把他推开,手术刀在钉在手术台上活人做成的标本上操练,血一滴一滴地流淌,苏宁感到自己的双眼似乎也被这血染成了红色。
苏宁用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整理病历,这一个星期既漫长又抑郁,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地恶化,张放不但业务不行,接触时间长了容不下人的狭隘本性渐渐暴露出来,受他这等人的牵制,日子久了,抑郁会在身体内积成一个大大的瘤子,一个无法救治的恶性肿瘤,不能再这样安于现状了。
方雨晴来电话说要和苏宁见面,苏宁冷冷地以各种理由搪塞,他哪有闲情去和学妹叙旧,就算叙旧和她又有什么好叙的,半生不熟的关系,见面能打个招呼,这算是彼此瞧得起彼此了。是,她是在卫生厅工作,但他从来没想从她身上捞取什么好处。就算他有野心,他也不知道怎么从她身上捞取,何况,说不定还碰一鼻子灰呢。他也没长出那么厚的脸皮啊。
方雨晴的语气立马由零上十度降至零下十度,所有的自尊被撞击得粉碎,她咬着牙说:“其实那篇关于你的报道是我找人写的,让你回病房也是我做的工作,就算这样,你还不打算见我吗?我说这些并不是要邀功,我只是想让你体谅一下我的用心。”说完之后,不等苏宁回答,她先自挂断电话。
苏宁怔怔地擎着手机,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好?他反复想的只有这一个问题。小李站在一旁看了他半天,他手里摸着手机还站在原地。
苏宁逐渐有所觉悟,有那么一点点儿后悔,没想到方雨晴默默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她虽然高高在上,但她也许曾经或者将来可以对他有所帮助,想来想去,按了几次电话都半途而废,他还是不愿意像一只招之即来的听话的哈巴狗一样撒着欢奔赴到她面前俯首称臣,他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恨自己想当婊子又立牌坊。
想当“婊子”的想法在黑夜来临时凶猛可怕,他时时刻刻被自己不断破土而出的贪念搅得心烦意乱。
一天清晨,苏宁醒来后,何秋叶眼泪汪汪地托着腮凝视着他发呆。
他温柔地搂住她,手搭在她柔软的乳房上问:“怎么了?想什么?”
何秋叶说:“我做噩梦了,梦见你和一个女人亲热,见了我像不认识一样,我吃醋,很愤怒也很难过就和你吵起来,你竟然对我大吼大叫,你不让我管你的事!在梦里你五官狰狞可怕,我悲恸欲绝,哭着哭着就哭醒了。”
苏宁动情地揽紧她,用下巴蹭她的头发喃喃自语:“傻孩子,不过是个梦!”
苏宁随意地问:“听师兄说前几天他看到你和夏立仁一起喝过茶?你和他怎么会在一起,我不记得你们俩认识?”
叶子的身体忍不住发抖,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是他看错了吧,我们俩怎么会认识。”
苏宁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师兄说千真万确,他不可能认不出夏立仁来。”
叶子把整张脸埋进他怀里一声不吭,苏宁握紧她的手,她的小手像一朵花骨朵在他温暖厚实的掌心里战栗,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他一眼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我是找过夏立仁……我想求他帮忙把你调回病房。”她急促地补充道:“他毕竟是你老师,你稍微委屈一下自己的清高,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其实还是很信任你的,说你是可造之才,说他不会怪你对他做过什么,我觉得他人挺好的,你不靠他还能靠谁,我不想你一辈子这么抑郁地活着。”
悲哀和失望像巨浪,把苏宁推向岸边,他此时变成了一条翻白眼的死鱼,被钉在十字架上。他松开她,翻身倒了回去不快地说:“你怎么这么傻,你明明知道我和夏立仁的关系不好,还去求他。”
叶子说:“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苏宁冷冷地说:“有的人永远行走在两条平行的直线上,我和他就是,不可能有交点的。”
叶子别过脸去,泪水委屈而无声地流下,她用沉默和眼泪进行着反抗和控诉。
他伸出手臂触了触她脸上的湿润,又心软又心疼,“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我的事儿你还是别管了,我自己会看着处理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话刺痛了叶子,他说不要她管他,这无形中和梦中吻合了,梦中的女人呢,会不会也是吻合的?叶子不由想到了安小葵。这种突如其来的刺痛反而止住了她的眼泪,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