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伟终于说完了前因后果，搅着苦闷和眼泪吞下一杯苦酒，把头一垂说：“苏宁，我真是窝囊啊，你也知道我平时光知道钻研业务，最怕搞关系，到了求人的时候两眼一抹黑，我是巴掌穿鞋行不通走不通，没什么招了。我今天把你拉出来就是为了这事儿，你是夏立仁的得意门生，你帮我求求他，让他老人家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又不是不知道王爱梅的脾气，我真是没法过了我……”
李绍伟的身躯萎缩在桌子上，这就是读书时那个仗义地照顾自己的师兄吗？这就是读书时曾经意气风发地说将来要在全国医疗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师兄吗？
苏宁心情复杂地点头说：“如果能帮上忙的话，我自然义不容辞，只是……”后面的话他使劲咽了下去。自己和夏立仁之间的那些嫌隙，别人又怎么会明白。
第二天，阳光灿烂，苏宁收拾得整整齐齐。他走进医院，走进门诊楼前熟悉的白色回廊，回廊旁边的柱子上还跟原来一样爬满藤萝。这里基本没什么变化，除了门诊楼重新装修过之外，一切在苏宁眼里都墨守成规地陈旧。自己曾经拼命挣脱出去，如今，又重入罗网。
苏宁眯起眼睛抬头望了望太阳。阳光是刺目的，让苏宁缺乏直面同事们的勇气。然而，没有退路了。他深吸了口气，直直走了进去。
在二楼楼梯口，苏宁和夏立仁狭路相逢。
夏立仁是苏宁研究生时期的导师，现任M医院口腔科主任。苏宁研究生毕业前夕，夏立仁博士生导师的资格刚刚审批下来。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继续考夏立仁的博士，可苏宁当时正和夏立仁扭着一股劲，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两年后，苏宁让所有人跌破眼镜地报考了别的学院。苏宁还记得当时夏立仁铁青的脸色。
夏立仁用余光扫了扫他，目不斜视地耐心解答着几个病号家属的询问。苏宁生硬地挤出些笑容搭讪道：“老板，我回来了。”
夏立仁这才扭过头，假装刚看见他似的说：“啊哈，是苏宁啊，什么时候回来的？”
夏立仁的面目虽无表情，但目光里的芒刺令苏宁感到浑身不舒服。
苏宁主动伸出右手，夏立仁的两只手静静垂立，没有跟他相握的意思。苏宁尴尬地收回晾在半空的右手说：“这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看望您呢……”
夏立仁没有回应他，而是叫住一个迎面走来的女大夫，对她吩咐着什么，之后看都没看苏宁，转身去了病房，留给苏宁一个伟岸发福的背影和满走廊熙熙攘攘的冷落。苏宁坚定的信心像吹皱的湖水一样有了一些波纹。
突然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这么快就来上班了，还以为会在家多歇几天。”他扭头一看，是张放。他夸张的热情驱散了苏宁短暂的失望。
当苏宁换上隔离衣，走进熟悉的病房，看到病床上的患者，看到透过窗户扑满病房的阳光，他感觉所有的力量和雄心又都回来了。
生活就像一条提前预置的轨道，当第一声汽笛拉响之后，人会随着惯性咔嚓咔嚓地运转下去。
接连几个疯狂的夜晚之后，何秋叶不再准时准点地上床，她坐在电脑前噼啪噼啪地打字，哪天都是一两点。苏宁从另一个房间大声问，“你在干吗？”何秋叶歪着头发蓬乱的脑袋遥遥相望道：“码字呢。”苏宁开始还催她睡觉，后来连催也懒得催了，因为催和不催的结果是一样的，就像医院里允诺的那套住房。
苏宁接连去人事部门找了五六趟都说不知道这回事。苏宁找到曾经向他拍胸脯打包票的秦副院长，秦院长为难地说：“现在情况有点复杂，近期医院要调整领导班子，院委会还没研究这件事，再等等，再等等吧。”
苏宁没有任何反驳的武器，一没合同，二没协议，只是一个口头约定，何况这个约定说给他一套住房，给的时间呢？可以是今天明天，也可以是未来。谁能主宰我们遥遥无期的未来啊？
苏宁从秦院长办公室走出来，太阳亮成一片白光，他眯起眼，脸上刷地冒出许多凉飕飕的冷汗。正在这时，叶子的电话打了进来。
何秋叶的声音一改往日的温柔，带着某种激愤和无法控制的烦躁说：“苏宁，家里卫生间的水管破了，水正往外喷呢！你快回来吧，我可收拾不了了。下水道昨天就堵了，这种旧楼就这样，动不动就堵，我昨天不是让你找人疏通吗？楼梯上贴的到处都是通下水道的电话。怎么让你干个活这么难，我嘱咐你几次了，就是打个电话这么简单，你就是不干！难道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难道这个家和你没任何关系吗？”
虽然听着叶子的话有点刺耳，苏宁还是尽量忍耐地说：“你别着急，你先找找总阀门，把那个先关了，其他的等我晚上回去再说。”
叶子气闷地想扔电话，“我哪儿知道总阀门在哪儿？”
苏宁说：“你现在到卫生间去，我在电话里告诉你。”
叶子满腹委屈地跑进卫生间，水管里的水像注满了水的水枪一样扫射出来，这种铝塑管材，很不经用，几乎每年都会破裂一次，以前都是自己厚着脸皮，请单位的男同事回家帮着换上新的，现在好容易盼到苏宁毕业，好容易有了自己的男人，可是为什么他却什么都不上心，什么都不操心呢？她边找总阀门边难过，找到了，她对着电话抱怨：“我根本拧不动，这么多年不用，早锈死了，你到底回不回来？”
苏宁为难地说：“我现在回不去，我才上班几天啊，就说走就走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我有情绪呢，再说我手里还有等着处理的病号。”
“你就等着水漫金山吧！这个家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叶子一怒之下摁掉了电话，破口越来越无法控制，水从水管里自由地喷射而出，叶子的眼泪也跟着汩汩地往外冒。
苏宁皱着眉头放下了手机，拿起了病理科送过来的一堆病理化验报告。他抽出其中一张看了看，对身边的护士安小葵交代了几句。安小葵也看了看单子，同情地说：“这么小，怎么会得这种病？”然后按苏宁的吩咐跑出去叫家属去了。
一会儿工夫，一对乡下夫妇胆怯地站在门边上敲门。男人四五十岁的光景，很瘦，脖子长，驼背，穿着浆洗褪色的衣服，他的目光游弋在三寸之内，一副畏缩的模样。女人皮肤粗糙，有着壮硕的胸。两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苏宁说：“进来吧。”
他们小心翼翼地蹭到苏宁跟前，点头哈腰地低声叫“大夫”，黑黝黝的脸上堆满朴素的笑容。
“你们是17床的家属吗？”苏宁问。
两个人连声称是。
苏宁尽量用冷淡的声音说：“17床的病理报告今天出来了，是纤维肉瘤。”
女人懵懂地看看男人，男人懵懂地看看女人，同时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虔诚地问：“纤维肉瘤是个什么病？要做手术吗？”
“纤维肉瘤是一种恶性肿瘤，需要做手术，具体点就是把下颌骨头切除，同时进行淋巴结清扫术，但五年内生存率比较低……”苏宁的话不夹带任何感情色彩，但听到家属耳朵里无疑于法官的宣判。
女人的嘴唇开始哆嗦，“兴许是查错了，大夫，您再仔细查查吧。”
男人酱紫色的脸膛上不停渗出汗来，他用袖子边擦边问：“这……这是个什么病？怎么俺从来没听人说过？”
苏宁把病理单子拿给他们看，两个人你拿给我看看，我拿给你看看，医生写的字在他们眼里跟天文差不多。
苏宁耐心解释：“纤维肉瘤，用老百姓的话讲就是牙龈上长癌……”
女人谈“癌”色变，就像听到了魔鬼的召唤，眼里瞬间蓄满泪水，呜咽积压在胸腔，她乞怜地望着苏宁问：“是不是你们查错了，她才这么小，怎么可能得癌症，得癌症的不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吗？”
苏宁只能一点一点地解释。女人突然像忍不住呕吐一样捂住嘴拔腿就往外跑，前脚刚迈出门，走廊上就传出压抑的号啕声。声音虽低，却撕心裂肺。安小葵从病房里跑出来，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家属，没安慰上几句话也陪着流下了眼泪。病房门口站了一圈围观者，大家七嘴八舌，有劝慰的，也有旁观的。苏宁如同受到了西伯利亚冷空气的侵扰，心脏一阵阵缩紧。
男人的腿直打哆嗦，一把揪住苏宁的手臂哀求道：“大夫，大夫，求求您了，她还是个孩子，她才十六岁……救救她吧，大夫！”他的鼻涕和眼泪滴在苏宁的手背上。
苏宁用双臂托住他的身体说：“我们会尽力而为的，你放心吧。”
男人茫然地望着他，苏宁的话不但没让他安心，反而更让他恐惧起来。因为大夫没保证会治好她，大夫只是说尽力而为。他抖动着身体转过身去，又返回来问：“手术费多少钱？”
“一万左右，术后要转到肿瘤科进行化疗。”
男人干愣了片刻，嗫嚅道：“一万，这么多？”他双脚像被小鬼儿拖住了一般，刚挪了两步便瘫在墙角，头往裤裆里一夹，双手抱住了后脑勺。
苏宁呆滞地望向窗外，清澈的白云在天空流动，世界依然是明媚的，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悲伤而破损。工作了这么多年，苏宁本来已经被生老病死打磨出一副铁石心肠，可刚刚那对农村夫妇无助的目光，还是冲击了他对生命逐渐麻木的灵魂。
安小葵帮他往杯子里添了些水，连叫了几声“苏大夫”，苏宁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安小葵已经洗过脸，刚哭过的鼻头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连小小的嘴唇都红得充血，眉清目秀中遮掩不住逼人的青春。这个女孩儿真漂亮，漂亮得罕见，苏宁望着她婴儿一样娇嫩雪白的肌肤，有种想呵护的冲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