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训练王副亲自督导,一刻不离。他让六个学生的基本动作都要做到位,一遍又一遍,重复上百次。每个人都大汗淋漓,连地板都湿了。他像个魔鬼教练,走来走去,咆哮不止。
中午吃过午饭不准回宿舍休息,集合排练小剧。他把折叠椅子放在墙下,旁边立一瓶冰镇矿泉水,霜花成了水珠,从始至终他都没拧盖喝一口。他坐在椅子里翘着二郞腿,右手托着左手的肘部,左手罩着嘴巴,那么阴郁地盯着她们表演,时不时从嘴里嘣出愤怒、粗野的字眼:“怎么像个死人……都醒了吧……那是假肢吗……落地轻点,成心跟地板过不去是不是……练功好有什么用,把这儿当杂技团了……她是一个刺猬还是仙人掌,怎么不敢碰她……”
这期间,她们放一旁的背包里手机不断发出响声,只要一有空她们就打电话发信息。易萌萌给程航打了电话,还是关机。她白白浪费了四天,毫无进展,没有找到一点破解程小欣咒语的线索,还失去了一个可与自己共患难的朋友。昨晚(还是早晨?)梦中爸爸检查她的试卷似乎表明她的焦虑和压力。她没没考好。这四天也像是准备考试,但全被她搞砸了。考不好大不了补考或留级,而这次考的是她和她们的命,没有重来的机会。
王副找到一个方便袋,让她们把手机全部缴上来,并说:“你们来都是为电信、联通搞创收,给周边商店、饭店搞创收,有谁想过到这所学校来到底是干嘛的?我真希望你们把舞蹈当作一份事业来做,为振兴芭蕾舞艺术而奉献毕生精力。不错,我是带着你们出去商演,学校挣钱,我挣钱,你们也挣钱——虽然是小头,也够生活费的,是为你们好——又岂止是三羸?学校得以维持,你们获得舞台经验,有什么不满的?”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默默无言,也就把手机丢进他的方便袋了。
但可恨的是,放学时他也不还手机,说是让她们晚上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一天集训,过了明天再说吧。她们虽然抗议,但对气头上的王副来说根本没用。那时候窗外乌云四合,教室和楼道里一片阴黑,打了两声雷似乎在配合她们的愤怒。
也许是同仇敌忾使六个女孩结伴去得聚德吃饭。经过昨天随大龙外出后,严娇娇和王妮取得与她们心照不宣的一种关系,吵着要做东。
有人提醒要不是王采予和姜候的死她们俩也没机会进“六小天鹅”。王采予最终以“死于心脏病”结案,姜候发疯后死于自杀。为缅怀王采予和姜候她们安排两个空座位和两付餐具,并倒上两杯啤酒。
易萌萌看着那两个祭奠的空座位,心里开始紧张,周围的气息也变得阴冷起来。她连喝了几杯啤酒,觉得这是个机会,应该把死亡咒语告诉大家。
“你们真以为……”她说,“王采予是死于心脏病,姜候无缘无故地发疯后自杀的吗?”
“那个‘病天鹅’的网名还让你不安啊?”上官斯琴说。
“‘病天鹅’是我给程小欣起的网名,她很少用,但王采予死后这个网名却出现在她QQ的‘最近联系人’里。”
艾格米正跟严娇娇和王妮两个为化干戈为玉帛热烈地碰杯,听到程小欣的名字一下子都变安静了,看着易萌萌。
“姜候疯了之后,我去看过她,从她身上找到这个——”她从包里拿出那张粘有三片图画的纸。
大家争相传看,上面的暗语都把答案写出来了,还有人看不懂,又经陈珊解释,她们才知道这张纸也跟程小欣有关。
“‘砖石含声’……我想起来了,”上官斯琴指着易萌萌说,“你好像问过我怎么让一块砖头说话还是唱歌来着?”
“那块砖头真的含有程小欣的声音?”陈珊接着问。
易萌萌从包里拿出DV,打开录下的视频放在桌子上,她们聚拢过来一起观看。易萌萌起身让出自己的位置。她走到一边拉开窗帘并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DV视频里是晃动的画面和红色的灯光,可以确定是室内场景,让她们联想到在深夜探访某处凶宅;传出易萌萌和一个男生的说话,然后摄像头对准一组奇怪的机器,其中有块砖头放在托盘上,两根铜棒对准它——画面稳定了并且安静了,短暂等待后,铜棒突然射出两道电弧打在砖头上,镜头转向一个又大又黑的音响——陈珊从人群里悄悄地往后退……
从DV扬声器里发出的声音更为细碎,就像一枚正被引爆的炸弹似的令人不安。一个人用气声叽哩咕噜地快速说话,她们已经听出是程小欣的声音了,脸色大变,不约而同地准备捂住耳朵,随着声音突地增大她们也震动了一下,但还是猝不及防,一声惨叫,让她们炸了锅一样散开。陈珊坐到了地上,嘴唇发白。一支空酒瓶摔倒了,叮叮当当地响。
由于吵闹她们只听清程小欣后面重复的“死——死——”像刀一样划在她们的心上。易萌萌咬着嘴唇转身走过来把视频给关了,包厢里一片寂静。
“太吓人了!”严娇娇突然打破沉默说,“程小欣怎么能透过一块砖头说话?”
艾格米站在门边,一手握还着门把,刚才准备开门逃跑的,这时胆颤地说:“王采予和姜候的死真是因为程小欣的鬼魂……”
“岂止是她们?”易萌萌说,“谭总被阉割了,他的司机和保镖也出车祸死了——”
“他们本就该死,”上官斯琴气愤地说,“可我们……”
“我们是帮凶。”易萌萌说,“我们平时对她太过分了。”
“是她运气不好……”陈珊小声嘀咕说。
易萌萌看着大家痛苦地说:“但她一个也不放过……”
“什么意思?”
“今晚……我们都会死。”
就像核武器在深海里爆炸实验,声音消失,在海平面上只引起一阵暗波涌动。包厢里依旧无声。易萌萌又打开DV画面,把死亡时间表给她们传看——艾格米当即哭起来,上官斯琴和陈珊则呆若木鸡——包厢似乎正在慢慢变成冰窖,桌上的食物已凝固,杯中的啤酒最后一点泡沫也已消失,她们觉得有把镊子在一根根地拔她们的汗毛。
“我对不起你们——”易萌萌蒙住脸也大哭起来,是困惑、惋惜和悔恨的交织宣泄——这三天她承受得太多,这三天她什么也没做。在那个梦里她比别人先死却要给别人做思想工作。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艾格米指着易萌萌倒退着站起来,椅子发出怪叫,“你有什么权力隐瞒这个消息!”
“我……我告诉过你们,你们没当回事……我也不是十分确信,所以在调查……”
“你太自私了!”
“喂!现在争吵有什么用?”严娇娇和王妮相对轻松,便劝慰她们说,“快想想办法怎么对付吧?”
“报警!”
“警察会相信我们的危险来自一个鬼魂吗?他们又怎么保护我们呢?”
“找个通宵都有灯光都有人的地方呆着。”
“能确保程小欣的鬼魂不是借助意外事故或他人之手伤害我们吗?”
“我们做任何抵抗都没用!”
“听天由命……”
“一切如常,‘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严娇娇戴着手表,时间是:19点08分。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阴霾,她和王妮将她们四个勉强拉入席,就像安排四个活不过今夜的病人的最后一顿晚餐,那种死亡气息也传染了她俩。即使有人动了筷子,嚼着菜也无法下咽。
“我是第一个,我是第一个……”艾格米喃喃自语。
陈珊对着面前的碗抑制不住地轻轻啜泣。
她们把上菜的服务员吓一跳,慌里慌张地退出去,轻轻带上门,像是打扰了一群默哀的人。
就这样一种世界末日的状态,她们也麻木地坐了将近两个小时。
要不是王妮一再央求谁能陪她上厕所,也许没人提议离开。
来到酒店大厅才知道外面下着大雨,水花像千万株透明的禾苗。一辆出租车犁着水浪开过来,她们全都挤上去。
她们没有地方可去,所以车子开到学校。她们暂且跳到门卫的屋檐下避雨,到处都成了泽国,门卫成了一个孤岛。保安在玻璃窗内慢悠悠地抬起头,心醉神迷地看着她们微笑,脸上的表情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擦着一根火柴看见烤鹅背上插着刀叉走路一样。他手里的手机背景灯一灭,赶紧又揿亮,生怕眼前的幻象消失。
她们没有进门卫室,而是在屋檐下移动,情不自禁地向一个方向凝望——透过悬铃木的树叶、透过潇潇白雨和燧石般的夜空,是壮观又丑陋的宿舍楼。她们注意到603尘封的窗口,漆黑正如它所隐匿的邪恶,阴森森地回望她们。
老宿舍那边众多树木在雨中就像一座死气沉沉的煤山,少量树叶发出幽幽的闪光。看来去王副家里讨回她们的手机是不可能了。再说每个女生都怕四姐。
她们站在那儿像礁石上企鹅的幼雏,胆怯、犹豫,阻挡她们的并非暴雨和积水,而是宿舍楼白色架构所透出的死亡迷惑。但她们又感到程小欣的鬼魂无所不在,尤其在这样狂暴的雨夜,教学楼、灯光、树木、林荫道、操场都蒙上一种诡异的气息;还有捉摸不定的闪电和雷鸣也让她们失声尖叫。
终于,严娇娇第一个冒雨奔向宿舍,后面一一跟上……
自放暑假之后老堂的事务相对减少,又缺乏监督,所以每夜饮酒以致大醉。她们冲进大厅时便听到他鼾声如雷。上楼时艾格米说得弄醒老堂把铁栅门锁上。易萌萌和陈珊就返回来走进老堂的起居室,只见老堂坐在藤椅上,头垂在胸前,这给打鼾造成非常大的艰难:每吸进一口气就出现长得令人担心的停顿,仿佛要窒息……终于他的身体扭动一下,脑袋抬起来呼出一口气,鼾声使房屋都震动了。
他面的桌上有几碟小菜,一瓶老村长已经喝干了,易萌萌送的五粮液也剩下半瓶。
“老堂!”陈珊推他几下都没醒,然后用湿头发抽他的脸,“醒醒,老堂!老堂!”
“陈校董……”老堂睁开红眼睛,倏地坐直了,使劲地揩了揩嘴巴。
“我像陈校董吗?”
“哦,你们……”
“我们都回来了。”易萌萌说,“你上去把铁栅门锁上。”
“锁上,锁上。”老堂在桌上瞅了瞅,然后摸到挂在裤带上的钥匙念道,“这就锁上……”
易萌萌和陈珊走出去,发现老堂没跟在后面,从小窗口向里看,老堂还坐在藤椅上拿起五粮液的瓶子正往杯子里倒酒呢。
“老堂,你快点啊!”易萌萌叫道,“等会你忘了。”
“来啰!来啰!”老堂搓搓手,趔趄着站起来。
易萌萌和陈珊隔着铁栅栏看着老堂锁上那把又黑又大的三环挂锁。
“老堂,”易萌萌说,“别让任何人上来……”
老堂颤巍巍地转过身,醉眼朦胧地说:“有谁?”
“程小欣。”陈珊快速地说。
“程小欣是谁?”老堂把脸凑近了问。
老堂一定是忘记去年女生跳楼自杀的事了,或者他不知道死者名叫程小欣。
“啊,”易萌萌插嘴道,“你今晚把门看好。”
“这必须的。”老堂忽然笑了下,慢慢转身下楼说,“这必须的……”
她们回到宿舍发现严娇娇和王妮已经从508搬到503来了。她们两个虽然不在死亡诅咒名单之内,但是人少住那边的宿舍会害怕,而与程小欣的鬼魂要报复的目标呆在一起,同样也令她们不安。此时,她俩坐在上铺像一对受惊的鹌鹑彼此相偎着看着其他人。
艾格米和上官斯琴已换上睡衣,用干毛巾擦湿头发,上官斯琴正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你不信啊?”王妮抛下一句话。
宿舍门后的插销是完好的,陈珊等易萌萌进来立即把门给插上,一面听她们交谈。
“我努力说服自己不信。按民间的迷信说法:火焰低的人能见到鬼。我理解火焰低的人就是精神虚弱的人,大脑就会受到外在的一些信号波段的影响——鬼魂可以说是一种波段信号——从而产生幻视幻听,他们以为自己见到鬼了,自己吓唬自己,吓出毛病来。”
“其他人不好说,”易萌萌放下包,说,“谭总的保镖和司机显然不是你说的那种情况,他们不仅体格健壮而且很粗鲁。”
“他们死于车祸,还是存在很大巧合的。假如程小欣的鬼魂真的回来找我们,那也是我们太善良了。”
“这怎么讲?”艾格米惊讶地说。
“我们对她的自杀深感自责,这样会造成心理压力,总想在道德伦理上找到一个补偿的机会,如果这种补偿无法实现,我们就通过自我惩罚而达到平衡。所以说这世上如果真有鬼魂,不是它们主动来找我们,而是我们自我处罚的意志将它们招来的。”
“有点道理,”严娇娇听得聚精会神,突然发言,“不然希特勒应该死于无数鬼魂之手。”
“所以我们不应害怕,”易萌萌说,“因为你恐惧什么,就会吸引什么。”
“是的,”上官斯琴说,“还是民间的迷信说法——你们知道火焰低的人遇见鬼应该怎么样脱身吗?”
“骂脏话。”
“对,骂脏话产生的愤怒会激活脑电波,使之活动正常稳定,俗称‘阳气充足’。三股火焰不灭,鬼就怕你——其实是接收不到鬼魂的信号。”
“要骂程小欣吗?”王妮小声说。
——不及别人回答,电灯突然熄灭,每个人都惊叫起来。虽然每天晚上十点三十分准时熄灯,但这次很特殊,在恐怖的层面上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啊……”易萌萌颤抖地说,“忘了告诉老堂今晚别熄灯了。”
“你们谁到铁栅门边喊一声?”听声音艾格米已经钻进被子里面去了。
“谁陪我去?”易萌萌摸到自己的背包,找出小手电筒——没有人回答她,她用手电筒照照每个人——她们有的蒙在被子里,有的蜷缩在墙角。“再不去,老堂一旦睡着就喊不醒了。”
“你别照了!”陈珊反感地说,“你拿手电筒的样子就很可怕。算了,没灯光就没灯光,可以躲在黑暗里。”
易萌萌关掉手电筒,宿舍内一片漆黑,也陷入一片紧张的寂静,窗外的雨声趁势填充进来,单调又沉闷的混音,很难清除人心头的隐忧。窗户是一块朦胧的微白,只是一种冷漠的存在。
易萌萌走向自己的床铺,向床上摸去——突然,陈珊尖叫起来,引发连带反应,喊声震天,因为大家都是惊弓之鸟。
“不要……”陈珊哭着哀嚎。
“你睡的是我的床。”易萌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