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5 上午。6月11日,星期五。
易萌萌早晨一起床就看手机上的日期和时间。姚叔叔送的那块表也带日历,但她没有拿。她做着住校生日常做的事,心里却有一个抗拒,无法集中注意力,到处弥漫着一种莫名的伤心气味。
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宿舍其他人一样生龙活虎,欢声笑语,希望自己一无所知。既然是针对大家的死亡通牒,就不该让她独自承受这种心理煎熬,她已经告诉她们了,但还没有人听明白。今天早晨又有几次冲动,但无论何时插入她们的闲言碎语都不合时宜,她怕又成为无意义的癔语。
所以她跟在她们的身边,像一个阴影,亦步亦趋地随她们吃饭、训练、休息、排演、休息、吃饭……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没有程航的电话。她也试着把电话拨过去,但对方关机。
她们还在睡午觉,易萌萌一个人去教室跳舞,一刻不停地跳,前胸和后背都汗湿了。连续做了上百个单腿旋转终于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板上,她放开四肢大口地喘气。五分钟后,她爬起来收拾衣物背上包奔出教室,坐出租车驰向锦嶂村口店。
程航实验室的卷闸门仍然关着,她用手擂几下,重重地擂,发出巨大的响声。
“程航!程航!程航!”她喊着,“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我怎么不害怕?我怎么没当回事?我们去星马镇赵家二队,程小欣父女落户那个村子时间并不长,是村里唯一的外姓,平时也不爱在村里走动,所以村民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我知道你生什么气?开车送我去的是雷亚龙,其实我和他早就认识,他一直都在追求我,为我做了很多事……我想……可能我活不了几天了,为什么不能对他好点?让他记住我呢……我不想死啊……”
她靠着卷闸门滔滔地说着已泣不成声了。
等她的情绪逐渐平复后认真聆听,里面仍然没有一点动静,门下也没有透出弧光或灯光。潮湿的墙根下有许多生锈的锣栓、钉子和铁片,阴沟里是成堆的枯枝败叶,月季长得十分蓬勃,暗绿的叶丛遮掩着白色浴缸很像泥土中暴露的白骨。还剩下一朵粉色的花高高地开在顶端,忽然分散成花瓣扑簌簌地落下来。
远处发出声响,易萌萌看到她刚才经过的那家仓库钻出一个人来,戴日本军官的小黄帽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整理整理头发,吸吸鼻子,看看自己的鞋尖,然后向他走过去。
他灰色工作服上尽是电焊的火星烧出的小洞,脸像抹了机油一样黑,眼睛发红,浓密的八字须也发红,不知道本就这样还是落了灰尘;他叼着一支烟,吐出的烟雾在胡须上盘绕良久。他相互拍打着两只刚脱下帆布手套。
易萌萌无意跟他说话,坦然地从他面前走过,而他则眯着眼研究她,也许她脸上有令人不解的泪痕。
“他今天好像没来。”他突然嗡声嗡气地说。
“谢谢。”她回首勉强笑一下。
她乘公交到中心医院看望爸爸,垫付部分医药费。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沿繁华的正前街往前走,在轻贸商城东门口的肯德基里吃了两个汉堡。这家肯德基经常人满为患,弥漫着炸鸡和玉米的热气。
然后又乘公交回学校,进了宿舍,艾格米、上官斯琴和陈珊正在化妆准备外出,三人睡了一下午此时精神饱满。
艾格米接到王副的电话,大家都支起耳朵听。
“王副,我们正准备逛街呢……哪里?”上官斯琴和陈珊都冲她摇手。“不去!不去……你去给他们跳舞吧,劳务费全是你一人的,不用给我们派发那点可怜的红包了。对,我们就是罢演……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吧!”
艾格米挂断手机扔到床上,又拿起镜子和睫毛刷。上官斯琴和陈珊一起鼓掌。易萌萌不置一词,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躺倒在床上。
一阵忙乱之后,艾格米和陈珊向她说声“拜拜”走出宿舍,上官斯琴又返回来对着镜子做最后的修饰。
“哎,严娇娇和王妮怎么这么安静?”易萌萌抬头问道。
“她们下午被大龙带走了。”上官斯琴面无表情地说。
“什么!”易萌萌一下子跳起来,“是你——”
“我没跟他们联系过!”
“哎呀,我告诉他的!”易萌萌拍着头说,“我没想到他……”
“是你就对了……”上官斯琴倒退出去带上门说。
但是过了一会儿,易萌萌也从楼上跑下来。她先听到操场上有吵闹声,但现在只看到上官斯琴和陈珊走在前面,裙子和高跟鞋上的饰物亮闪闪的。
“你也出去?”上官斯琴看着她说,“我们刚跟王副大吵一通。”
易萌萌回头看老宿舍方向,灯光斑驳处一个瘦长的人影正快步离去。
“我们一道吧。”陈珊说。
易萌萌并没有理会她们,急急地掏出手机。
“快点!”艾格米站在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
易萌萌冲过去坐进出租车的助手席,带上门催着司机开车扬长而去。
上官斯琴和陈珊小跑而来与艾格米站一起,三人面面相觑。
“她今晚要接客吗?”陈珊迷惑地说一句。
易萌萌拨大龙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她又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别人,确定严娇娇和王妮不在他们那里。她让司机把车开到环海路一家棋牌室,她楼上楼下环顾一周,跑出来坐车又到COCO酒吧,逐个看了每个包厢,再去了郊城宾馆和凯迪夜总会,都没找到人。
最后她去了思善小区她租的房子。从楼下看窗户一片漆黑,她就安心了。进屋后打开灯,物品摆放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床上用品也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她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眼睛转来转去,当目光落到上次做梦程小欣坐过的那把围椅时,思忖着它是否被移动了?为什么它与对面那把围椅的角度不对?还有它的坐垫也比那把要松弛……
“别胡思乱想了!”易萌萌忽然对自己说,甩了一下头。
她站起来挑了几件衣服,拿上最喜爱的小饰品准备离开。就在转身的瞬间,她似乎察觉到玻璃窗上有双眼睛正盯着她。她的后脑及双肩就像涂上一层迅速凝固的水泥,变得又麻又硬又沉。她竭力地侧过脸,移动眼珠瞟了一眼窗户,当下就踏实不少。
因为上次离开时就拉了窗帘,虽然拉得不严实,仍有里面一层蕾丝的薄纱遮掩。怎么看窗帘后面都不会藏着人——漆黑的玻璃窗外呢?也不可能,因为这是六楼,窗台又窄,立不住人的。
但为什么会给她这么强烈的错觉呢?
她赌气地走过去,把蕾丝薄纱和窗帘都拨开,让灯光照到玻璃和白色窗台,但隔着玻璃真有一团模糊的黑东西,像大小两个圆。那个小圆动一下就现出两只发光的绿眼睛,瞪着她。她像是被人猛捣了一下肋骨,“呃”地一侧身,忙抓住窗帘不使自己跌倒,窗帘上的吊环在横杆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窗外的怪物受惊后也发怒,躬起身子竖起毛,张开的嘴巴露出又细又白的小尖牙。
易萌萌发现这就是上次在屋里凭空消失的那只小黑猫。这倒使她正常了些,虽然心脏犹在跳。她不在的时候这小家伙俨然充当了这里的主人。她放下窗帘,毫不犹豫地关灯走出房子。到了楼下她再抬头看自家的窗台,昏暗中看不清楚那只小猫。关键是,她的窗户是关好的,它如何能爬上孤立无援的窗台?
易萌萌赶回学校宿舍,只见艾格米、上官斯琴和陈珊已经购物回来了,严娇娇和王妮的宿舍仍关着门,漆黑一片。她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她们的话,每走到窗前都要眺望学校大门口。
就在她接住陈珊扔来的一块面包圈的时候,看到大门口停下一辆轿车,从车里走下严娇娇和王妮。易萌萌放下面包圈立即走出宿舍奔下楼梯,到了大厅老堂闻声从小窗户里探出脑袋。
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她们走过来。
易萌萌听到她们小声谈话,还发出短促的一笑,心里顿时松了一大截,然而当她们走近、出现在灯光里的那副样子又让她疑心起来——她们头发凌乱、怅然若失的表情、严娇娇脸上的紫痕,还有躲闪的目光、不自觉地双手相握护在丹田之下……
“大龙把你们怎么了?”
“没……”王妮红着脸吞吞吐吐。
易萌萌说话时不经意地抬手也让她们畏缩后退。
“你们不会……”她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我们什么事都没有!”严娇娇快速说。
易萌萌怔怔地看着她,不确定自己要怎么做?她在经验之上的判断出了问题,准备的一大堆安慰之词也派不上用场。
“我们上去了。”王妮对易萌萌说。她穿米色的韩服长开衫,光着腿登一双蓝色软底小鞋,更显得身形纤弱瘦长。她推着严娇娇往前走。
“哎——”易萌萌想起什么,伸手抓住她的开衫,后面的话还没说,只见她开衫上浅浅的口袋里哗地涌出一沓百元大钞。
“你干嘛呀!”王妮怒吼一声,慌忙去拣钱。
老堂的脸在小窗口上,醉眼朦胧地望着她们。
易萌萌像做下坏事的傻子一样退到旁边,盯着噙满泪水的王妮胡乱地抓起钱跑上楼梯。严娇娇阴沉着脸跟上她。
易萌萌浑身无力地爬上楼,只见艾格米、上官斯琴和陈珊正聚在门口小声讨论,一见易萌萌上来就开心地招手。
“怎么样,给办了吧?”
“这回她们老实了。”
易萌萌一句话不说,拨开她们走进宿舍。
熄灯后,她仍坐在床上,整个校园沉浸在一种陌生而又新奇的安静中,就像一个热情开朗的人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让人感觉不适。她再次揿亮手机,按下程航的号码,听筒里仍是一句“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易萌萌梦见一个热闹、混乱的场所,许多护士抱着文件夹板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有一些医生专家在做报告。她生病躺在众多病床当中的一张,灰白的天花板上纵横的绳索上挂满纱布,在风中飘拂,就像战争年代的临时救护站一样。
爸爸腋下夹着一卷纸拨着纱布一路找过来,看到她是心事重重的表情,在一个白漆的折叠椅坐下来,没问她好点没有,而是摊开腋下的纸卷。
“这次你没考好。”他劈头就说。
她才知道他拿的是她试卷,是蓝墨水填写的,她看到好几个小红叉。
“先看哪门?”
“语文。”她难过地小声说。
爸爸烦躁地翻了翻,抽出语文试卷,低头检查。
“‘安装’怎么写成‘按装’,‘按部就班’不是‘按步就班’,还有‘三步曲’也错了……”
这时有个黄头发,粉红脸的胖护士走过来,站在床脚那头在夹板上写着什么。
“这床太潮了。”易萌萌对她抱怨说。
她的本意是要把爸爸引到医院对她照顾不周的事上来,但爸爸仍在检查那该死的试卷,充耳不闻。她揭开被子,侧起身让护士看潮湿的床单,黄黄的一大片。
“你尿床了。”护士说。
“没有!”她气愤地说,“你们这儿太热了。你看,我身上都是汗……”
“就是尿床了。”
“没有!”
“病人尿床我们是不负责的。”护士说完转身就走了。
爸爸用手摸一下潮湿的地方,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说:“骚的,你尿床了。”
她蓦地脸上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爸爸又在翻试卷,他更关心她的成绩。
“我身上都是汗。”她似乎做最后的抗辩,“我去洗把脸。”
爸爸没吭声。她趿着绿色的塑料拖鞋穿过乱哄哄病床,往水房那边走。空荡荡的水房里只有生锈的水管子和肮脏的水池,一排高高在上的小窗户泻下静静的阳光。一只怎么也关不紧的龙头老是滴水。
其实她想洗个澡。
身上汗津津的,又粘又黏,确实臭烘烘的。她要立刻洗个澡。她想痛痛快快洗个澡,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可是水房里没有沐浴。也没门,随时都有人进来。着急。着急。她很想洗个澡。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洗个澡。
她穿的病号服也是湿的,后背腌渍得疼,看看没人,她脱下一半对着镜子照,发现自己的后背竟然是病态的黄,黄中带青,用手一摸像淤泥一样掉下一块,还有嗅味。她的心一下子变得好乱,穿好衣服拼命洗手。这时候进来几个工作人员。
“在这儿!”他们说。
一个表情严肃专家模样的人走进来,叫她跟他们走,说是要去救一个大学生。 他们带她走另一条走廊,来到一个安静的病房门口,里面有个比她大的男孩,坐在病床上,二十出头,头发很好看,皮肤像猪油一样又白又滑;比较清瘦,病容显得他很成熟,好像情绪不好。
几个人围住她,嘱咐她进去做那个大学生的思想工作,叫他正确看待生死,不要惧怕等等。她说她不认识他,他比她****她还有文化,他们应该找更合适的人来跟他谈。
“来不及了,他癌症晚期,最多可以坚持一个月。”专家说。
“为什么要我去跟他谈?”她说。
“因为你就快死了,比他要早死,你去谈他会听。”
她一阵颤抖,立即想到后背腐烂的皮肤,像打湿融化的纸板,冰凉而柔软。 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抖,不然让他们看到掉下来的肉。
“不会……我爸爸在那边看我考试的卷子呢!”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他告诉过你。”专家深沉地说,“就这几天了。你不是都准备好了吗?不痛的,我们会给你很好的止痛药。”
其他人也夸她准备工作做得好,家人也没负担等等。
她想这不是真的,但是他们每个人都这么言之凿凿。爸爸在她快死了还在乎她的成绩吗?但这种“在乎”也有另一种解释:哪怕他女儿快死了他还要坚持自己的高标准;在女儿快死的时候不希望她留有缺憾。连那个胖护士也知道她快死了,她的背不是烂了吗?却骗她是尿床。
她烦得要死,对自己的健忘愤怒自责。她刚才还计划着出院有事要处理呢,有些小愿望要实现,如果来得及,她还要谈场恋爱呢,好像暗恋对象都有了。
他们看着她,目光充满期待和崇敬。
可是……她心里难过极了。为什么这些人对她的死这么轻松?他们关心那个大学生,为他快死了而惋惜。为什么没有人惋惜我?为什么我死在他前面还要去跟他谈话?
“起床了!萌萌——你在哭吗?快起床,王副在楼下狼嚎呢。”
易萌萌睁开眼看到上官斯琴的脸,又看到天色大亮。她从枕头下拿出手机,8:11,上午。6月12,星期六。这个梦做得太长了。她爬起来靠近窗口,向楼下瞟一眼,王副双手叉腰在操场上来回踱步。
“他今天会整死我们。”上官斯琴黯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