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诧异地看着李煜，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李煜继续道：“不管你做什么，总之，朕不希望你有事。”说完轻叹摇头，没有理会兀自呆在那里的夏雨，起身离去。乔滴珠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浑身酸酸的，没有一点力气，便干脆跪倒在地，一手撑在地上，不住地哭泣。而应李煜召见进宫的江正，正好路经这里，看见乔滴珠，不由一怔，走上前去，蹲下身来，关切地问道：“滴珠，你怎么了？”乔滴珠乍然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中一喜，扑到江正怀中，哭道：“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江正见状更加怜惜，柔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乔滴珠只是哭着并不回答，似是要将多年的压抑全都发泄出来。过了良久，乔滴珠才渐渐止住哭声，说道：“我杀不了夏雨，论武功，我万万及不上她，皇上，皇上又这般向着她……我……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江正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既然没有办法，何苦还强迫着自己去杀人？我们放弃吧，好不好？”乔滴珠道：“放弃？我们如何向晋王交待？晋王不是人，他根本就是魔鬼，魔鬼！”乔滴珠说着呼吸已经变得急促，凌乱的眼神中透出令人颤栗的惶恐，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江正衣袖，身子还在不住地颤抖。
江正疼惜地抚了抚乔滴珠的柔发，轻声道：“我们不去见晋王好不好？我们一起找个地方，过几天平淡的生活好不好？”乔滴珠怔怔地道：“几天，就只有几天……”江正道：“难道我们这么多年承受的痛苦还不够么？哪怕是梦魂之中，又能有几时的安宁？几天，够了，够了。”乔滴珠道：“江大哥，你别傻了！大军压境，你以为晋王真的会给你几日的安宁！”江正道：“那你还想怎样？难道我们这么多年做的恶事还不够多么！”
乔滴珠道：“恶事？难道我想做这些事情么？还不是被逼无奈么？”江正却摇头道：“什么被逼无奈？这么多年，我已想明白了，根本没有人在逼你，只有你自己一再逼着自己违背良心。我们完全可以选择不做，不过就是一死，何苦害这么多无辜的人！”乔滴珠不由愣住了，是啊，可不正是如此，只有你在逼着你自己做这些恶事。其实这个道理，乔滴珠又焉能不知，只是承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和压抑，心下如何能甘？乔滴珠兀自说道：“可是……可是……”却一时也说不出可是什么。
江正见乔滴珠还在犹豫，长叹一声，说道：“亏我还学了这么多年的佛法，竟以一人之利，害一国之民，上愧陛下，下愧苍生，何以为人！”说着将一粒药丸交到了乔滴珠手上，又说道：“你好自为之。”说完竟起身离去。乔滴珠低头看着手里的药丸，竟然是一枚解药。
原来江正本性并不是恶人，再加上多年研习佛法，时间久了，便越来越觉愧疚，非但没有再为晋王做事，反而真心地用佛法来引导李煜。直到前一阵，宋使李穆送来解药，交代赵光义的任务，江正便已经预感到这件事绝对不能不了了之，事情已经到了必须有一个了结的时候。于是，江正竟然一直没有吃这枚解药，正是怕日后若是还像上次那样劝不住乔滴珠，便把自己这枚解药给她，让她不要再作恶了。
乔滴珠将这枚解药托在手中，泪水止不住地滑落，心道：江大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乔滴珠就这般呆呆地盯着解药想着，忽然手不小心一抖，解药掉在了地上，乔滴珠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一下子都破碎了，她猛的一下醒了过来，拾起解药，奔上前去，追上江正，将解药递到他面前，说道：“你疯了么？没有几天便会毒发了！”江正只是淡淡地道：“我活着不是为了害人。”
乔滴珠一怔：难道自己活着竟是为了害人？她真的也不想这样，可是仔细回想一下，难道不就是这样的么？想到这，乔滴珠的手不由软软地垂了下来，低头不语。江正见到事情有转机，便道：“对不起，没能照顾好你，反而还要这般牵连你。但愿来生我们还能有缘，今世我也只有这一枚解药相谢，只求你不要再害人了，贫僧自会为你超度。”
乔滴珠听他最后竟然自称“贫僧”，竟然是去意已决，不及细想，忙道：“江大哥，不要走……”她见江正还不止步，心里忽然觉得万念俱灰，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说道，“江大哥，我不要你的解药，咱们一起去找皇上请罪好不好？以后的事情，咱们一起去面对好不好？”江正一怔，脚步顿住了，乔滴珠忙跑上前去。江正伸手搂在乔滴珠肩头，喜道：“滴珠，你终于想通了！”乔滴珠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江大哥，我们一起好不好？”
江正心下狂喜，将乔滴珠搂入怀中，说道：“好，好，我们一起去，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们也不分开。”听到“十八层地狱”这几个字，乔滴珠不由打了个寒战，说道：“不，江大哥你以佛渡人，没有作恶，怎会下地狱？倒是我，怕是当真要万劫不复了。”江正柔声安慰道：“你若下地狱，我便陪你下地狱。我们连晋王这样的恶魔都可以一起面对，为什么还要怕那刀山火海？不管怎样，咱们都不分开。”乔滴珠靠在江正的怀里点着头，只觉得是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安心。
乔滴珠和江正到得澄心堂，得知李煜和女英正在御花园散心，两人又前往御花园。李煜见到江正，不由一怔，问道：“小长老，朕召你进宫，你怎的此时才到啊？”随即又看见江正竟然跟乔滴珠在一起，更是惊讶，心道：难道真如雨儿所言，乔姑娘竟与江正小长老熟识？李煜自己信佛，却未能过情关，本是对这种事情不甚在意的，但一个宫女和一个僧人来往过近，李煜也难免不悦。于是李煜目光转向乔滴珠，沉声道：“乔姑娘，你跟小长老有什么关系？你怕是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给朕解释吧？”
乔滴珠抱着必死之心来见李煜，已没有了刚才那种惶恐，很冷静地应道：“是，奴婢这次前来便是要将事情向皇上解释清楚。”李煜已经猜到必是二人做了什么对不起唐国的事，再加上李煜早就对乔滴珠心存不满，心下更怒，冷冷地道：“跟朕到澄心堂去。”
女英见他二人只说对重光解释，怕自己不方便在场，便欲告退，于是对乔滴珠说道：“乔姑娘，别忘了，你怕是也有很多事需要给本宫解释吧！”女英对乔滴珠所为了解更多，自是对她更为不满，是以语气也异常的冰冷。乔滴珠仍是面不改色，说道：“奴婢要对娘娘解释的话，与对皇上无异，娘娘若不一同前往澄心堂，奴婢怕是没有机会单独跟娘娘解释了。”乔滴珠此话，言辞语气都不甚有礼，女英心不悦，心道：这个女子怎的如此大胆，对我和重光也这般不敬？
李煜也对乔滴珠的态度微微一怔，随即道：“女英，一起到澄心堂吧。”女英点了点头，心下却只想着乔滴珠会说些什么，不由隐隐感到不安。
四人到得澄心堂，李煜和女英居中而坐，乔滴珠和江正站在殿中，却没有一人开口，殿里静得沉闷，李煜和女英均是隐隐约约的知道些什么，也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坐在当地等二人先讲。江正犹豫半晌，终于上前一步，跪下，说道：“贫僧先向皇上请罪。贫僧本是江北人，既未出家，也未信佛法，自幼与滴珠相识，我二人情投意合，便定下了婚姻之约。”
李煜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是如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江正继续道：“后来贫僧无意中认识了晋王，晋王说贫僧口才甚佳，让我帮他做事。贫僧本不想答应，可是谁知他竟然抓了滴珠，然后用了许多残忍的手段，逼我们答应。”江正说到这里，除了愤恨之外，心底还是不由得恐惧。
李煜没有想到，自己如此信任的小长老竟然会这般欺骗自己，又惊又怒，喝道：“江正，枉朕如此信任你，你竟这般欺骗朕！”江正心中有愧，叩首，道：“贫僧罪该万死，不求皇上原谅。”乔滴珠见江正如此诚心，李煜却仍是满脸怒色，不由“哼”了一声，冷笑道：“莫在这里说得好听了，若是换了你遇上这种事情，看你又能做出什么选择来，怎么好意思苛责别人！”
李煜见乔滴珠竟敢如此无礼，不由大怒，喝道：“乔滴珠！你如此犯上不敬，就不怕朕将你处死么？”江正见状，忙扯扯乔滴珠的衣袖，劝道：“滴珠，别这样说。”乔滴珠却不理会，冷笑一声，答道：“不怕！就算是凌迟车裂，我也不怕！反正都已经豁出去了，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索性都说出来，莫让人误以为我是什么惟利是图的人！”
江正见劝她不得，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叹道：“唉，你这又是何苦呢？白白损了自己的清誉。反正横竖都是一死，我替你担了这罪责就是了。”乔滴珠的眼眶已经湿润了，走到江正身侧，蹲下身来，柔声道：“江大哥，我知道你这样做，都是为我，我怎能再让你为我承担？我们说过，一起面对的，对么？”说完，站起身来，转向李煜，说道：“我想皇上对晋王的为人也是有所耳闻的，他要折磨一个人有多变态，我想皇上也是知道的。强幸都还算是好的，他甚至可以在强幸之时，让宫人们来看，让宫廷画师们来画！”乔滴珠已愤恨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不用说依宫人们平素的作风，这件事情自是被传得很难听，乔滴珠的痛苦和委屈可想而知。
李煜和女英听了，也是惊诧万分。李煜虽然对赵光义很是痛恨，也曾听夏雨讲述过花蕊夫人之事，但以花蕊夫人的端庄高贵，如何会拿这等事情到处宣扬？因而李煜也万没想到，赵光义竟会做出如此不堪之事，不由既是诧异又是同情地看着乔滴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英对赵光义这种恶心的行为几乎作呕，又想到他竟残忍到如此可怖的地步，不由有几分发抖，便伸手握住了李煜的手，李煜亦伸手回握，以示安慰。他二人均知女子有勇气说出这些话来，那必定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两人对望一眼，都不觉心惊。
乔滴珠的冷笑变得更加可怕，她继续道：“不要以为我没有想过寻死，但每一次都没有成功。后来晋王越发地变本加厉，竟当着……竟当着江大哥的面做……做这样的事情。江大哥如何能够看得下去？他实在不忍我再受苦，只得答应了晋王。”乔滴珠说到一半，便已忍不住流下泪来。李煜和女英面面相觑，均已惊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尽是恻隐之色。
江正却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伸手扶着乔滴珠的肩头，说道：“够了！不要再说了！你只记得我们被逼无奈，难道就忘了我们也犯下了罪过么？难道你说的这些就能成为我们作恶的理由么？”乔滴珠见江正的神情甚是痛苦，心下不忍，亦伸手扶在江正的手臂上，柔声道：“不，江大哥，你没有做错事，一切的罪过都是我所犯下的，我这就去承认好不好？”江正只是点了点头，便微微将头转开去，没有再答话。
乔滴珠道：“晋王将江大哥安排在皇上常常出入的灵谷寺，又设法为他扬名，让他有机会接近皇上，然后……然后以佛法腐化唐国的朝政。”乔滴珠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李煜的神情，见李煜一直面色阴沉，忙解释道：“但是，皇上，你一定要相信我，江大哥一直都是在应付晋王，真的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江正强忍泪水，轻叹道：“罢了，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乔滴珠却道：“反正都是要死，我一定要把话说明白！”
乔滴珠继续道：“而晋王给我的任务，则是混入皇宫，然后依照他的吩咐扰乱后宫。”李煜听到这里，才明白那日在韩府，乔滴珠为何会自告奋勇。李煜不由甚是懊恼，心道：我怎的如此大意，娥皇、女英、耿先生、雨儿都曾对我说过乔滴珠的种种疑点，我竟然从未在意过。
李煜刚欲询问，女英便抢先问道：“那……那姐姐生病的时候当真是你在搬弄是非？”乔滴珠默然点头。女英想起当年姐姐的绝望和自己的心碎，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和姐姐无冤无仇，你……你竟然这样，这样害她！”李煜也想起了过世的娥皇，满心的伤痛又被勾起，心下叹息，道：“乔滴珠，原来……原来竟是你害死了娥皇！”说着目光冷冷地盯着乔滴珠，继续道，“你知不知道，朕曾经说过，一定要为娥皇报仇！”当然，李煜当时所说的报仇，自是要杀赵光义的了。
乔滴珠却平静地说道：“不错，是我和晋王联手趁昭惠娘娘生病，间接害死了昭惠娘娘。皇上要杀我，我无话可说，只是奴婢恳请皇上听我把话讲完。”李煜强压怒气，说道：“你讲。”乔滴珠道：“在害死昭惠娘娘这件事上，奴婢除了搬弄皇后娘娘的是非，来激怒昭惠娘娘以外，奴婢还多做了一件事，就是害死了宣城郡公。”
李煜听了这话便如五雷轰顶，站起身来，惊道：“什么？”女英也是惊讶万分，恼恨她为何能忍心对一个小孩子下手。乔滴珠也不理会李煜的震惊，说道：“奴婢曾在无意间听到皇上和昭惠娘娘的对话，得知潘夫人曾经说过郡公的不祥征兆，若是害死郡公，原因大可理解为潘夫人所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风浪，而且潘夫人为了搞清这不祥之兆的原委，常常出入郡公的住所，就算出了事，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奴婢。于是奴婢就以内力伤了郡公的内脏，但是伤势甚轻，不易被人察觉。不过郡公毕竟年纪还小，这样的伤终是承受不了的，过一段时间，自会因此而死，只是死因没有那么容易查明。”
李煜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哪里还有心情听乔滴珠的解释，只是兀自难以置信地呆在当地。他和娥皇对仲宣之死，不是没有怀疑，但是黄凤和耿先生都没有查出原委，而李煜完全沉浸在丧妻失子的痛苦之中，又以人死不能复生，再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事情，于是这件事也就无人再提。如今，李煜乍闻此语，心里隐隐的恨意被激起，他绝不能让娥皇和仲宣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
李煜本来一直因娥皇之死记恨着赵光义，现在又听到乔滴珠不但与娥皇之事干系重大，甚至还是害死仲宣的凶手。李煜立时恼恨自己为何没有早日查清真相，让娥皇和仲宣含恨九泉。想到这，李煜怒不可遏，伸手拔出大殿之侧的一把长剑，挥剑刺出，长剑已经抵在了乔滴珠的胸口。
李煜只需稍稍用力，长剑便会透胸而过。不过他竟然犹豫了，握着剑的手微微发抖。李煜从来没有杀过人，事到临头，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心里虽然很恨乔滴珠，但想到乔滴珠的悲惨境遇，他心下也是同情，再加上娥皇和仲宣已死，杀了乔滴珠又有何用？是以李煜竟迟迟没有下手。
乔滴珠却不闪不避，微微昂首站在当地，闭目待死。李煜犹豫了良久，却听乔滴珠冷冷地道：“怎么，难道皇上不敢杀人么？”李煜对乔滴珠这话倒是并不生气，说道：“你错了，朕不知道该不该杀你。”乔滴珠一怔，说道：“杀人只有需不需要杀，难道还有该不该杀？”李煜正色道：“这是赵光义的理论，不是朕的理论。人死不能复生，难道杀一个人不是一件该慎重的事么？”
乔滴珠喃喃地念着“人死不能复生，难道杀一个人不是一件该慎重的事么”这句话，不自觉地回想起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心道：是啊，我这几年到底是被什么控制了心性，怎的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曾想到？乔滴珠本心并不坏，只是赵光义残忍的逼迫压制了她的人性，她几乎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理智和思考。可是直到刚才，生死关头，她看到李煜竟然对不共戴天的仇人手下留情，不由心中一动，原来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是不容轻视的。
乔滴珠这才恍然大悟，心道：我总觉得自己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是以伤害别人以自保是应该的，殊不知昭惠娘娘、皇后娘娘和宣城郡公也是无辜的。唉，我这般的所作所为，跟赵光义这个恶贼，还有什么分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