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半晌，李煜没有一点反应，这样一个大活人出现在这里，李煜居然没有意识到，能让李煜如此失神，必是仲宣出了大事。娥皇走到床边，她的心里很害怕，怕到不敢去想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娥皇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来，碰到了仲宣寒冷的身体。娥皇似是被这种寒凉刺痛了，“啊”的一声惊呼，浑身剧烈地颤抖一下，模糊的意识里，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已然昏了过去。
此时，李煜早已意识到了娥皇的存在。他万没想到娥皇会来，等他反应过来不能让娥皇知道此事时，娥皇已然昏了过去。李煜惊慌失措，大声喊道：“来人！快！快传太医……”爱子已死，娥皇病情难料，李煜只觉得这些繁重的事情重重地压在心头，亦让他透不过气来。李煜的脑中已然没有了半点的思绪，心力不支地靠在床边，连哭泣的心思也无，神色间只有茫然。
良久，良久，娥皇醒了过来，她坐起身来，惊慌无措地大喊着：“仲宣！仲宣……”她眼神凌乱地四处张望，慌乱的眼神，将心中恐惧尽显无遗。娥皇的喊叫，倒将李煜吓了一跳，李煜这才回过神来。娥皇现在这近乎疯狂的样子，更是让李煜惶恐心碎。李煜很清楚，娥皇现在近乎崩溃，如果他也不能振作，他不敢想象娥皇要怎样活下去。于是，李煜只能强压内心的伤痛，抱住娥皇，说道：“娥皇，你冷静一点！”娥皇恍若不闻，不住地摇头哭喊，挣开李煜，扑到床边，抓着仲宣的手，失声痛哭。李煜摔在一旁，泪水又无声地滑落，没有表情的脸色更显得悲伤苍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流珠已来到了这里，看到眼前的情景，止不住的泪水涌了出来。她走到床边，轻轻摇晃着娥皇，唤道：“娘娘，娘娘……”李煜看到流珠，稍稍恢复了些神智，仍是淡淡地道：“流珠……”流珠含泪劝道：“皇上，不要再这样了，娘娘，她……”说到这，已哽咽说不下去。李煜含泪，僵硬地摇着头，道：“流珠……”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分明，难道他想压制心中的伤痛便可以做到的么？
正在这个时候，太医赶了过来。本已无奈的流珠似是看到了救星，忙迎了上去，说道：“大人，现在娘娘的情绪很不稳定，请大人查看。”太医点了点头，走了过去。娥皇却仍是拉着仲宣不肯放手。李煜站起身来，伸手轻轻拍了拍娥皇的肩头，说道：“娥皇，你冷静些，让太医给你把把脉好么？”娥皇只是哭着，口中不停地喊着“仲宣”，丝毫不理会李煜。
李煜无奈，望向太医以示询问。太医躬身道：“皇上，现在娘娘情绪激动，需得让她平静下来才行。”李煜摇头道：“朕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太医道：“老臣是说，只需让娘娘静下来，好好休息，老臣自会开药调理。”李煜会意，他幼时曾跟爷爷学过些点穴的功夫。当下，李煜走到娥皇身边，伸手点了她的昏睡穴，问道：“大人，可是此意？”太医点了点头，将丝线系于娥皇腕上，为她诊脉。
李煜问道：“娥皇现在怎样？”太医道：“病情还是那般，只是娘娘情绪波动，怕是也会加重病情。现在先让娘娘好好休息一会儿，待醒来，或许会平静一些，老臣再给娘娘开药。”李煜点了点头，道：“有劳大人了。”说着抱起娥皇，起身离去。李煜将娥皇放到瑶光殿的床上，吩咐流珠道：“待娘娘醒来，你便让人去煎药。”流珠点头道：“奴婢遵旨。”李煜转身要离开，流珠叫住李煜，道：“皇上，奴婢知道皇上现在的心情，但请皇上务必保重龙体，切莫太过伤心。”李煜点了点头，举步出殿。
李煜并没有离开瑶光殿，他只是不想打扰娥皇，并没有待在内殿。爱儿夭折，李煜虽然需要在娥皇面前强颜欢笑，但他的心里绝不比娥皇好受，甚至他还要承受更多，比如说繁重的国事和娥皇的病情。大概是因为压制了太久心中的伤痛，李煜的心已经开始颤抖，握着笔的手也在僵硬地克制这种颤抖。融了泪的墨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在纸上书下了难言的心痛。
悼诗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蒙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字，还是刚劲有力的金错刀，每一笔却都像是刻在了心上。书写罢，李煜已是泣不成声，心中刻骨地痛，大约是为了克制这种痛楚，手上的劲不自觉地加大了，“咔”的一声轻响，笔杆断成两截，木屑落在纸上，笔上的墨汁滴在纸上，将纸涂抹得如心一样凌乱。
夜色已经笼罩了瑶光殿，明亮的夜明珠闪烁着如昔的光芒，只是泪眼模糊中，一切都变得黯然，哪里还看得见这番华美？
深夜，流珠见到李煜仍是毫无睡意地坐在厅中，上前劝道：“皇上，明日还要上朝，皇上还是早些休息吧。”李煜略一摇头，道：“无碍，朕睡不着。”流珠点了点头，她本不想打扰李煜的，但是她也看得出，李煜若是不等娥皇醒来，又怎会安心休息。于是流珠道：“皇上，娘娘刚刚醒来，奴婢已经命人去煎药了。”李煜关切地问道：“娘娘现在可还好？”流珠道：“娘娘还是很憔悴，不过平静了许多。”李煜点了点头，起身走进内殿。
李煜走到娥皇床边坐下，娥皇看着李煜，满眼泪光。李煜心下既担忧又难过，拉起娥皇的手，轻抚安慰，说道：“娥皇，你现在好好休息便是，仲宣的事……”提到仲宣，李煜的声音也变得哽咽，顿了一顿，继续道：“仲宣的事你……你不要太伤心。”李煜虽这样说着，但他心下也明白，仲宣是娥皇最疼爱的小儿子，娥皇如何能够不伤心？娥皇摇头哭道：“为什么？仲宣他还那么小，竟然……竟然……”说着也哽咽说不下去，只是伏在李煜的身上哭了起来。李煜不再多言，只是轻抚着娥皇的柔发，微微叹息。
交泰二年，宣城郡公仲宣病逝，追封岐王，谥怀献。
天空是灰蒙蒙的，阴云的黯然让四周的景物也变得暗淡。沉闷的空气中自还有着几分苍凉。金陵城外，一座孤寂的陵寝，一个刚刚降生的生灵就安葬在这里。本来应该嬉笑玩闹，被千万人宠着的孩子，现在却静静地睡在了死寂的荒凉里。这样的事，任谁不叹惋痛惜，更何况，这个孩子的父母亲呢。
娥皇将头靠在墓碑上，伸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久久不肯离开。也正在为孙子的去世而万分伤痛的钟氏，最能理解娥皇此时的心情，毕竟，钟氏是过来人，她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历过爱儿相继离世的伤痛。钟氏走上前去，轻拍娥皇的肩头，说道：“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只有接受。”钟氏的话很简单，却很有道理，的确，事已至此，非人力所能挽回，痛苦亦是无益，能做的就只剩下接受了，尤其是身为皇后，更当如此。
娥皇轻叹道：“多谢母后提点。”话虽是这样说着，可是这样残酷的事实，怎能说接受便接受得了？钟氏心下也明白这个道理，亦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到了一旁。娥皇明明知道现在自己只能是接受，但却更是越想越觉伤心，将头靠在墓碑上哭了起来。钟氏含泪摇了摇头，叹气不言。李煜见状，知钟氏年事已高，不想她过于操劳，说道：“母后，您先回宫吧，儿臣留下来陪着娥皇便是。”钟氏叹道：“哀家现在可以理解你们的心情，唉……”说着又是轻叹摇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李煜道：“请母后放心，儿臣明白。”钟氏点了点头，李煜转头对庆奴道：“庆奴，送母后回宫吧。”庆奴蹲身道：“奴婢遵旨。”钟氏摆驾回宫，庆奴等宫人也一同随行，只留下了流珠和裴厚德在此侍候。他二人都是自幼服侍自己的主子，如今见此情景，两人也都含了泪光。
暮色四合，李煜虽知娥皇必还是不舍离去，但他也担心娥皇的身体，于是上前，轻拍娥皇的肩头，说道：“娥皇，回去吧。或者真如潘夫人所言，仲宣并非人间凡物，就让他安息天上吧。”李煜这话纯粹是用来安慰人的，莫说耿先生所言未必属实，就算当真如此，看着爱儿夭折，身为父母的哪个不心碎？娥皇哭着摇头道：“不，不管怎么样，在臣妾心目中，仲宣是我的好儿子、乖儿子。我不要他离开我！仲宣，仲宣他也会想我的对不对……”看着娥皇微显散乱的目光，李煜只得含泪安慰道：“会，仲宣一定会记挂着咱们的，仲宣是咱们的好儿子，不是么？”
娥皇点着头，伸手抚摸着墓碑，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怜爱，自言自语着：“仲宣，你孤单寂寞么？你不要害怕，母后陪着你……”娥皇抚着墓碑，就像抚着仲宣一般，那种温柔和疼爱又一次让李煜的心一阵刺痛，他现在真的很担心，担心娥皇会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李煜见娥皇仍是痴痴地呆在这里不肯走，说道：“娥皇，回宫休息吧。”娥皇平静下来，她明白，即使自己有千般不舍，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娥皇上前几步，又停了下来，满含爱怜地回头再看了一眼墓碑，最后还是狠心回过头来，走到了李煜身侧。娥皇说道：“皇上，臣妾怕仲宣会寂寞，若是那一天，臣妾也……就请皇上也将臣妾葬在这里吧。”李煜一怔，惶恐之感顿时充满心中。李煜将娥皇紧紧抱入怀中，可是他根本就不敢回答娥皇的话，他害怕，若是真的有一天，他也失去了娥皇，他真的不敢想象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回到宫里，娥皇的病情虽然一天比一天严重，但她的心情却是渐渐平和了。仲宣为何会突然莫名死去？这个她早已意识到的问题，又清晰地浮现在脑中。而这，也一直是李煜心中的疑虑，他曾经传太医来询问，却没有得出什么结果。后来，黄凤见李煜开始查办此事，便将那天与流珠一起询问耿先生的事告诉了李煜。而毕竟仲宣已死，人死不可复生，所以李煜现在更多的是关心娥皇的病情，每天只是衣不解带地陪着娥皇，将这件事交给潘佑、耿先生、黄凤等人暗中查办。
夏日的晚上，天气还算不得炎热，李煜陪着娥皇在御花园中乘凉。已经平静下来的娥皇，决定将心中的疑虑告诉李煜。娥皇道：“重光，你……你有没有觉得仲宣的死，有点蹊跷。”李煜点头道：“的确，朕早已派人暗查此事，你只需安心休息，朕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幕后凶手的。”娥皇点了点头：“其实，就在仲宣死前，我曾让潘夫人跟我来看过仲宣。毕竟仲宣满月那天，潘夫人的话一直让我难以安心。于是我又向她问起此事。她告诉我，这不过是前世的旧怨，今生偿还，当不会有事。可是谁知……”说到这，眼中又闪泪光。
李煜将娥皇抱入怀中，安慰道：“娥皇，你不要再想这些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养好身体。”娥皇摇了摇头，说道：“皇上，你有没有想过，仲宣……仲宣如果当真是被人……被人害死的，这意味着什么。”李煜心中一凛，这个问题他当然想得到，对方的目的很可能不是一个仲宣，而是整个南唐朝廷。李煜轻叹点头：“这也正是朕心中所虑。”娥皇沉默良久，忽然道：“曾经娘跟我说过，她说女英的事，也是有人从中作梗，当时我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莫非……这竟是同一个人？”李煜点了点头，说道：“这些事交给朕便是了，你现在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要好好休息。”
提到女英，两人又想到女英下落不明，心中又多了几分担忧。李煜知娥皇必也跟自己一样在担心女英，便道：“娥皇，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女英也不是小孩子了，应该不会有事。”娥皇点了点头，她明白现在李煜心中的忧愁大概远胜自己，可是他还要强颜欢笑地来安慰自己，心下不由甚为感动。娥皇心知，这近一年的时间里，自己不但没有给李煜带来半分的快乐，反而时时让他操心、伤心，心下也不免有些歉疚。
于是，娥皇微笑道：“臣妾知道。嗯，到时候找到了女英，再有我娘、秋水……嗯，还有你重光，所有涉案的人当堂对质，难道还怕不真相大白么？”李煜看到娥皇略显勉强的微笑，明白娥皇的心思，心下一阵温暖，也笑道：“娥皇，你什么时候也做起廷尉的工作了？”娥皇笑道：“就从现在起。重光，你要不要从实招供啊？”李煜笑道：“要，要，当然要了。廷尉府的严刑峻法，不见得能让朕招供，但是，朕一定会对你说实话的。”娥皇笑道：“你是在夸我比廷尉还厉害，还是骂我比严刑还狠毒？”李煜微笑不答，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虽然两人的笑容仍是像先前一般美丽，一般令人向往，可是谁又知道，这笑容下，到底掩盖了多少伤痛？而这些伤痛，又当真是清歌巧笑掩盖得了的么？
娥皇丧子的悲伤稍稍缓解，人虽然平静下来，但心里还是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日子只是一天一天沉闷地过着。李煜想找个地方，让娥皇散散心，便想起了自己即位以前，在钟山灵谷寺那个善于讲经说法的年轻僧人江正。于是李煜便让娥皇带了婢女流珠，到灵谷寺去散散心，并派遣御前侍卫统领段居真跟从保护。
钟山灵谷寺，当年的代理方丈江正，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持。娥皇只说是京城富商的夫人，因为幼子夭折，想请江正为之超度。江正微笑道：“女施主，超度只为活人而非幽魂，所谓人死业在，善恶有报，相信令郎已经往升西方极乐。”娥皇怔怔地喃喃自语：“善恶有报？他还是个不到一岁的孩子，谈什么善恶有报？”说着难掩心中伤痛，眼睛已经湿润。江正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女施主的心情贫僧可以理解，但是人既已逝，业报由天，不必为此多添烦恼。”
娥皇毕竟是大家闺秀，焉能在旁人面前失礼，当下忍住泪水，勉强微笑，说道：“大师所言极是，凡夫俗子让大师见笑了。”江正微笑不答，娥皇又问道：“敢问大师，当真有西方极乐，来世今生么？”江正微笑道：“幽冥之事，实在难言。佛法虽然讲究苦行今生，修来世，但是最终的因果业报，也是全凭造化。至于所谓西方极乐不过是心中的一种信仰，信则有，不信则无。”娥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过了半晌，又问道：“那人生又该何去何从，还请大师指点迷津。”江正道：“领会佛法强求不得，若与我佛有缘，终有一天能悟出其中真谛。若只为修来世，倒不如逍遥于凡尘，把今生过好。信佛与不信佛没有好坏之分，不过是信仰的不同罢了，只要一心向善，便无僧俗之别。”
江正所言似是精深佛理，却又浅显易懂，无论僧俗，都能够心领神会。娥皇也不由对这位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大师暗暗钦佩，心道：重光说得不错，这位大师果然不简单。于是娥皇微笑赞道：“大师，佛法精湛，又善教化，小女子钦佩不已。”江正微笑，躬身合十，说道：“女施主言重了。佛法境界只有心知，传播佛理已不在教化，而在领会。”顿了一顿，又道：“贫僧与施主也算有缘，便为令公子做一场法事，但求得活人心安便是。”娥皇亦合十还礼，说道：“多谢大师。”
清晨的露水给早晨的空气添了几分清新，娥皇起身到寺内散步。山里的天气远比金陵城中清爽得多，让人的心情也能清爽几分。娥皇问道：“流珠，还有几日便是七夕？”流珠道：“今天已经是初一了。娘娘要给皇上庆生么？”娥皇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这半年多来，都未见他开心过，也想让他高兴一下。”的确，这半年来，李煜为了娥皇的事既是伤心又是烦心，娥皇心里也有几分歉疚，想让他在忧心朝政之余，也能轻松几分。
流珠点了点头，笑道：“不过，娘娘，他现在已经是皇上了，朝中大臣一定惦记着这事呢，还用得着娘娘操心？”娥皇微笑道：“这怎么相同呢？”顿了一顿，又叹道：“唉，也不知道女英这孩子现在在哪，她总是能有法子让人开心的。”娥皇的话只说到了这里，只是她心里还有半句没有说完的话——“若不是这样，重光又怎会爱上她？”娥皇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句话是伤感、哀怨，还是叹息。流珠怔了一怔，有几分诧异地问道：“娘娘当真不吃醋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