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娥皇脸上还满是向往和陶醉的神色，仿佛已经沉浸在这绚烂的光彩中。李煜笑问：“感觉如何？”娥皇这才回过神来，兴奋地赞道：“太美了，简直就像云间天宫一般。”李煜笑道：“此女原该天上有。”娥皇啐道：“又来胡说八道了。我若是天上的仙女，那重光你又算什么？”李煜笑道：“朕可不愿意做仙人，只求可以是一个逍遥人间、仗剑江湖的游侠。”娥皇拉着李煜的手，笑道：“那臣妾也不要做仙女，只求可以长伴君左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瑶光殿，娥皇笑着在殿中左逛右看，喜不自胜。看到娥皇开心活泼的样子，李煜也是欢喜，笑道：“怎么？住了这么久的瑶光殿还没有看够么？一天没有见到朕，也不知来陪朕坐会儿。”娥皇止住了脚步，格格娇笑，说道：“我说我的重光还跟瑶光殿吃醋呢，看起来一点也不假。”说着走到李煜身侧，笑道：“好好好，臣妾来陪你。不过能不能说说这么浪漫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李煜道：“自从生了仲宣，你身体便一直不好，太医说你身子虚弱，需要好好调养，若是点着蜡烛烟气太重，怕是不太好。朕便找了些夜明珠来，将它们挂在房中照明，不但可以减少烟气，而且还很漂亮。”李煜的话又让娥皇感到一阵甜蜜，想不到李煜虽然忙于朝政，仍能如此关心自己，得夫如此，此生何憾？娥皇闭了眼，沉醉在珠光烨然，恍若星辉的光彩中，这光彩既是夜明珠的晶莹，更是“煜”字的温暖。
过了半晌，娥皇说道：“重光，等我一下。”说完，不等李煜询问何事，便起身走进内殿。少顷，娥皇着一身白色羽衣走进大殿，接着便在光影交错间翩然起舞，幽幽清光便如一层蒙蒙轻纱笼罩在娥皇身侧。羽毛舞动，摇曳了流动的光线；这明亮而不刺眼，幽暗而不寒冷的光芒，将白色的羽衣映得恰到好处；舞步优美，曼妙地踏在光辉间，仿佛漫步云间，又如迎光飞扬，这样的华美，简直不可言状。
李煜目光随着娥皇的舞步流动，手也不由自主地在桌上打着节拍，应和着这美丽的舞姿，心亦醉了。的确，这样的意境美的如同梦幻仙境一般，但是，任何一个梦境，又如何可比眼前这真切的美好？宁愿，从此，醉了此生。
转眼已是春意正浓，娥皇的病情却丝毫未见好转。二皇子仲宣本来深得娥皇的宠爱，一直由娥皇亲自照顾，但现在娥皇的病情又比先前严重了几分，李煜想让娥皇好好休息，便将仲宣交给保仪黄凤代为教导照顾，娥皇虽是不舍，但也不愿辜负李煜的一番好意，也就同意了，不过几乎每天，她便要到黄凤那里去看仲宣。
早晨的春风虽然略带寒意，但已然变得柔和，娥皇和李煜坐在亭子里，享受着清新的气息。娥皇端着茶杯，道：“你这会儿既然有空，便陪我去看看仲宣如何？”李煜笑道：“你就这么惦记着仲宣，离了一会儿都不行？”娥皇点头笑道：“皇上不也是惦记着仲宣？终日忙于朝政，也不忘了仲宣？”的确，仲宣是个聪慧可爱的孩子，任谁见了，都会喜爱的。
两人正欲起身前往，却见流珠满脸惶急地跑了过来，李煜问道：“流珠，什么事这样急急忙忙的。”流珠止住脚步，看了娥皇一眼，便低头不语。李煜会意，便道：“娥皇，你的病还未好，先回瑶光殿休息吧。”娥皇心下奇怪，心道：流珠是我的婢女，怎么有什么事反倒隐瞒起我来了？李煜见娥皇疑惑，便劝道：“我想流珠也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你便别想得太多了。”娥皇点了点头，依言回了瑶光殿，但是她却能从流珠张皇失措的神情中看出，这件事绝对非同小可。
见娥皇离去，流珠才道：“皇上，宣城郡公他……”李煜也能感到流珠的神色不对，听到这话，立时大惊，问道：“流珠！仲宣他怎么了？”流珠咬着唇，沉吟半晌，才道：“请皇上随奴婢前去。”李煜跟流珠来到黄凤的寝宫，却见黄凤焦急地站在房中，还有几名太医神色凝重地说着什么。众人见到李煜前来，一同行礼：“参见皇上。”李煜见到这情形，心下也有不祥之感，顾不上别的，只是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众太医面面相觑，不敢答话。黄凤低着头，低声说道：“皇上，宣城郡公去世了。”黄凤的话虽然说的甚轻，但李煜一字一句却听得分明，整个人都傻在了那里，口中喃喃地道：“你说什么……”李煜虽然早有预感，但也万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他只觉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一般，一阵眩晕，站立不定，险些摔倒在地，脑中嗡嗡作响，几乎已经失去了神智，怔怔地呆在了当地。
其中一名太医壮着胆子，说道：“皇上，臣等已然诊断过，宣城郡公却已亡故，请皇上节哀。”李煜充耳不闻，只是不住地摇头，脑中一片空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摇晃到床边。李煜伸手握住仲宣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已经微凉，李煜的心，也彻底凉了。这样的打击太大了，仲宣还不过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又是那般可爱，上天为何如此的无情，让一个才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孩子如此离去？从李煜出生到现在，二十年来，总是有他最亲最爱的人相继死去，可是那一次又能比得了幼子早夭令人心碎？李煜只是紧紧握着仲宣的手，将头伏在其上，心痛如绞，泪流不止。
众太医也是惋惜，一起叹气退出。黄凤和流珠见此情景也是心下难过，泪水盈眶，无从劝慰。流珠走到黄凤身侧，轻声道：“让皇上自己静一会儿吧。”打手势示意她随自己出去。黄凤点头，默默地跟着流珠走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黄凤流着泪说道：“我从小便服侍六皇子，他本就是个温柔多情的人，可是上天为什么总要给他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流珠亦是含泪，说道：“是啊，现在娘娘病了，最得宠的宣城郡公又早夭，我真的不敢想象，皇上如何承受这些事。”两人嗟叹伤感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
流珠问道：“保仪娘娘，这件事还需得想一个法子瞒住娘娘啊。”黄凤点头道：“是啊，看得出来，娘娘那样喜欢郡公，一定承受不了这个打击的。”流珠摇头叹息，说道：“可是又能瞒得了几时？”黄凤道：“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禀明圣尊后，现在也只有皇上知道，那些太医自是不敢乱说的。但是看皇上这般伤心欲绝的样子，怕是当真瞒不住此事。”流珠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黄凤忽然问道：“流珠姑娘，难道你就不关心郡公为什么忽然莫名其妙的死去？”其实黄凤所言正是流珠心中的疑惑，的确，郡公死的太突然了。不过这样的情境下，流珠也无心去想这些。
但听黄凤这么一说，又勾起了流珠的疑虑，于是流珠问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好端端地，郡公怎会没有半点征兆的死去？”黄凤的神情很严肃，说道：“这些天，郡公一直好好的，没有半分生病的样子，到今天早晨，我再去看他时，他就已经……”说着又落泪摇头。流珠点了点头，问道：“那难道看不出郡公是怎么死的么？”黄凤点了点头，说道：“太医也说不清楚，他们说，郡公虽然有些像病死的，不过他们可以确定郡公绝不是正常死亡，这件事必有蹊跷。”流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半晌，问道：“这几日郡公可见过什么人？”黄凤想了想，说道：“也不过见了些来往的宫人罢了。不过……”黄凤停顿了，似是思考着什么。流珠忙问：“不过什么？”黄凤道：“不过，倒是有一个特殊的人来过，她本不该到后宫的。”流珠一怔，也留上了心，问道：“谁？”
黄凤道：“潘夫人。”流珠惊道：“你说的可是知制诰潘佑大人的夫人？”黄凤道：“正是，那天她是跟娘娘一起来的。我听说这人曾经是个女冠，道号叫做耿先生。”流珠点头道：“是啊，这人本就信道，是个炼丹的方士……”说到这，流珠似乎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悟地说道：“哦，是了，我想起来了。就在郡公满月那天，潘夫人曾经跟娘娘说了一番话，娘娘听了之后，便神色凝重，神情恍惚，现在想来，这事怕是与郡公有关。”黄凤点了点头，说道：“这样看来这事一定不简单，需得查清楚。”随即又叹道：“唉，但是皇上正当悲恸，哪里会有心情去查是何人所为。”
流珠道：“所以我想，咱们应当先去问问那个耿先生。”黄凤点头道：“话是不错，可是身为宫人怎可随意出宫啊？”流珠跟黄凤相处多年，深知她为人素来规矩谨慎，忍不住微笑道：“保仪娘娘，你现在已经是二品的嫔妃了，怎地连我一个奴婢都不如？”黄凤摇了摇头，大约她的身世已经决定了，纵使她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宫女，她也不敢逾矩。流珠知她心思，道：“无碍，娘娘许我出宫，你随我同行便是了，当是不会有人多问的。”关于李煜的事，黄凤无论怎样都不会袖手不理的，于是她轻轻“嗯”了一声，点头同意。
黄凤和流珠来到潘佑府上，潘佑感到甚是意外，微微一怔，问道：“保仪娘娘、流珠姑娘造访，不知所为何事啊？”黄凤道：“妾本无意打扰潘大人，但有一件极重要的事，需要向潘夫人询问。”潘佑点头，道：“两位请稍后。”说完便命人去请耿先生。耿先生见到黄凤和流珠也是一怔，但心下也略微感到她二人所为何事了。流珠说道：“今日之事，奴婢不想隐瞒，不过还请潘夫人务必不可妄言。”耿先生点头，说道：“二位但说无妨，臣妇自有分寸。”
流珠沉吟半晌，道：“宣城郡公死了。”潘佑和耿先生均是大惊，惊问：“什么？”黄凤道：“确是这样，不过事关重大，是以没有外传。”耿先生平静下来，点了点头，问道：“可知道死因？”流珠道：“奴婢正是为此事前来。”耿先生沉吟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也就不再隐瞒二位。臣妇略通岐黄之术，却觉宣城郡公确有不祥之气。大约是前世与陛下和娘娘有怨，今生降于人间偿还。臣妇虽然怀疑娘娘的病情与此有关，但宣城郡公即为前怨降生人间，断然没有这般莫名死去的道理。”听了这番话，厅里的四人都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黄凤才开口说道：“多谢潘夫人解惑。依潘夫人所言，必是有人利用了此事，暗害郡公。这样反而可以将矛头指向潘大人。”黄凤知道潘佑是李煜的挚友，耿先生更是在李煜幼时便已熟识，而且暗害郡公、妖言惑众于他二人不但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她根本没有理由怀疑他二人。耿先生见黄凤如此信任自己，心下感激，说道：“多谢保仪娘娘信任。不过臣妇可以保证，当时臣妇将此事告诉娘娘的时候，绝无第三个人听到。”身为方士的耿先生，还是有这点自信的。流珠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必是娘娘无意中泄露了此事。”
潘佑点了点头，说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只是推断，此事事关重大，请两位务必只能暗查。”流珠点头道：“这一点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妄言半句。”说着站起身来，微微蹲身，说道：“多谢潘夫人直言相告。多有打扰，还请恕罪，奴婢这便告退。”黄凤亦起身，蹲身示意。潘佑抱拳道：“不敢，两位请。来人，送客。”
黄凤和流珠离开潘府，均是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们既在担心皇上和皇后娘娘，也在忧虑更甚的阴谋。事情似乎是刚刚开始，却已然让人难以招架。两人均是一声长叹，却不知是感慨天意弄人，还是人世悲凉。
黄凤和流珠正往宫里走着，流珠忽然感到似是有人在唤自己，便朝声音来处看去，却见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身着青布长衫，浓眉大眼，英武不凡。流珠只觉此人甚是眼熟，再打量那人半晌，立时认了出来，不由大吃一惊，险些惊呼出声。黄凤见状，奇问：“流珠，怎么了？”流珠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哦，无事。保仪娘娘先回去吧，我遇到了一位故人，须晚些回去。”黄凤见流珠神色有异，知这位故人必不简单，虽然心存疑虑，但又不好多问，只得道：“那你自己注意些，我先回去了。”流珠点了下头，黄凤转身离去。
流珠向那人走了过去，问道：“赵公子不远万里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流珠虽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仍是难掩满脸的惊异之色。原来那人正是李煜和娥皇在江北结识的赵匡胤，此时，他已是北宋政权的皇帝。他在江北听说娥皇生病、李煜移情之事，毕竟还是心念故人；更重要的是，又考虑到可以索性利用此事挑起南唐的内乱，也是于大宋有利，于是这才亲自南下探听此事。
赵匡胤道：“难得流珠姑娘还记得在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流珠姑娘到对面茶楼一叙。”流珠满心的好奇，当下只得点了点头，同赵匡胤上了对面的茶楼。流珠坐在了赵匡胤对首，赵匡胤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娥皇现在可还好么？”流珠虽觉赵匡胤绝非性情中人，但见他还未忘旧情，心下也略有感动，略一沉吟，答道：“娘娘现在已经是唐国的皇后了。”这些赵匡胤原也是知道的，但是听流珠如此说来，仍是怅然若失，怔怔地端着茶杯出神。
流珠见赵匡胤良久不语，便道：“赵公子，事已至此，何必自寻烦恼？流珠还有事，不便久留，失陪了。”说完站起身来，微微蹲身示意，便要告辞。赵匡胤忙道：“流珠姑娘慢走。我……娥皇过得还好么？”流珠一怔，心知唐国内政无须让外人知晓，便道：“娘娘安好，请赵公子不必挂念。”赵匡胤见到流珠时，便觉得她眼有泪痕，满脸忧虑，心知娥皇的情况必不会太好，流珠这话必是在敷衍自己。于是赵匡胤说道：“流珠姑娘，我……我想见一见娥皇，不知可否代为转告。”
流珠在江北时，曾亲见赵匡胤为了仕途扬鞭北去，未见他对儿女私情有半分牵挂，而此情此景，赵匡胤居然提出如此于礼不合的要求，流珠不由甚为不解，她又哪里知道，赵匡胤想见娥皇是以政治为重，私情为轻的。于是，流珠说道：“赵公子，现在你已是北朝皇帝，娘娘亦是一国之母，此举怕是不妥，还请赵公子三思。”赵匡胤并不想白来一趟江南，说道：“流珠姑娘请放心，在下只求得见娘娘一面，以了心愿，更无他求。我想流珠姑娘也不想娘娘伤心难过，或者在下可以安慰娘娘。”流珠摇头道：“赵公子的好意，流珠谢过了，但此事终究不妥，还请……”
赵匡胤不等流珠说完，便道：“这是娥皇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我只是要你代为传话，你不需要代娥皇拒绝我。”好话已说得明了，赵匡胤的语气已变得强硬，毕竟是当了皇帝的人，语气中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流珠不由一怔，但毕竟她也不是寻常婢女，并未被这威严震慑。流珠淡淡地道：“流珠可以帮你带话，至于娘娘会不会同意……请赵公子好自为之。”流珠的语气不卑不亢，言下之意便是，即使我告诉了娘娘，娘娘也未必会同意。赵匡胤焉能听不出她的意思，但仍是很不识趣地道：“那在下恭候流珠姑娘回应。”
流珠见赵匡胤还不死心，也觉有几分无奈，不愿与他纠缠，当下不置可否，只是微微蹲身告退。
流珠回到瑶光殿中，却发现瑶光殿中空荡无人，娥皇并不在此。流珠的心不由紧了一下，立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流珠忙拉住一名宫女，问道：“娘娘去哪里了？”那名宫女道：“奴婢也不知道。娘娘刚回来没多久，便又出去了，奴婢也拦不住。”流珠大惊，她能感觉得到娘娘去了哪里，但是她实在不敢想下去。
原来，娥皇回到瑶光殿，越想越觉得不对，流珠惶急的神情让她难以安心，直觉告诉她，是仲宣出了事。于是，娥皇不顾其他宫女的劝说，便去看仲宣。待娥皇来到仲宣的住处，黄凤、流珠以及众太医均已离去。只有仲宣静静地躺在床上，李煜伏在仲宣的床边。娥皇见此情景，根本不敢想仲宣出了什么事，手扶着门框，忐忑不安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娥皇还抱着仅有的一丝希望等待着李煜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