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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泥鳅冯道(3)

杀了李存勖,李嗣源自己做了后唐明宗皇帝。

不久的一天,李嗣源想起了冯道,问他的宰相安重诲:先帝时那个冯道现在在哪里?安重诲禀报唐明宗:前一向先帝还任命他做翰林学士,未就职。看来冯道的为人和能力,早就给李嗣源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唐明宗告诉安重诲:“此人朕素谙委,甚好宰相。”这个人我一向了解,是个做宰相的材料。很快李嗣源就任命冯道为端明殿学士,迁中书侍郎(副相),刑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冯道这个宰相,完全靠的是广结善缘好名声、好脾气、好性格。

冯道做了李嗣源的宰相,无意间登上了人生权力地位的顶峰,但他没有沾沾自喜,更不会忘乎所以,仍以一贯之地秉持他的严谨、勤勉、随和风格。在人才的选择使用上,“凡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皆与引用。”选人用人不看门第,唯才是举,特别是提携寒门子弟;“唐末衣冠,履行浮躁者必抑而镇之。”夸夸其谈无真才实学之徒,特别是那些唐王朝的遗老遗少一律不用。上奏给皇帝的奏章,冯道都是亲自起草,浑然天成,其文章词句令满朝文武无不佩服。与群臣和睦相处,即使朝中有个别大臣与其玩笑,他也不愠不怒,和颜悦色;发现个别大臣文化粗浅,表章出现错误,他细心婉转予以纠正。用了不长的时间,冯道便在君臣之间树立起一个端正严谨平和的形象,用唐明宗李嗣源的话说,冯道“真士大夫也!”李嗣源接着又升任冯道为门下侍郎(皇帝近侍)、户部吏部尚书、集贤殿弘文馆大学士,加尚书左仆射,封始平郡公。

后唐明宗天成、长兴年间,连年丰收,天下暂时太平,李嗣源心情不错,经常拉着冯道,喜形于色地谈论自己治下的升平景象。冯道希望这样安定的局面能够维持得越长久越好,他担心天子会因此产生骄纵自满的心理,巧妙地提醒唐明宗:“陛下以至德承天,天以有年表瑞,更在日慎一日,以答天心。”先赞美了皇上几句,——这是历来朝臣谏言前的惯例,冯道赞美天子大德换来天降祥瑞,接着才提醒皇帝还是要再接再厉、加倍小心谨慎才是。冯道给皇帝举了一个形象的例子来说明:臣永远记着在先帝幕府时的一件事,臣曾奉命出使中山,路途中,“径井陉之险,忧马有蹶失,不敢怠于衔辔”,走山间崎岖道路时,我很担心马会摔跟头,所以勒紧缰绳谨慎前行,“及至平地,则无复持控,果为马所颠仆,几至于损。”等走到平坦的路上时,我就大意了,不再那么用心掌控马,结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差点造成重伤。

唐明宗听到这里,不光领会了其中劝谕的道理,同时为冯道这个形象生动的比喻所折服,兴致高涨,接着问冯道了一个具体问题:五谷丰登,老百姓踏实安心了吧?冯道说:“谷贵饿农,谷贱伤农,此常理也。”粮食歉收农人挨饿,粮食丰收农人的利益又受损失,这都是常理,所以百姓永远不会完全放心。冯道借机给皇帝送了一首诗,这首诗是一个名叫聂夷中的秀才写的,叫《伤田家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遍照逃亡屋。”李嗣源命人录下此诗,当做“座右铭”。要知道李嗣源是一位大字不识几个的半文盲皇帝,冯道的劝谏充分地考虑了这一点,尽量避免引经据典去给他说理,那样罗里罗嗦半天,不仅达不到目的,弄不好还会使这些武夫生厌,结果会适得其反。

即使要说理,冯道也尽量说得言简意赅不无妙趣。下面的将领得到一个玉杯敬献给了皇上,杯上刻有“传国宝万岁杯”六个字,寓意吉祥,李嗣源如获至宝,很是喜欢,拿这个新宝贝展示给冯道看。冯道蛮有兴致地欣赏罢,说声好,接着对皇帝说:这是前世有形的宝物,不过陛下您还有一件无形的宝物,比这件珍贵多了。李嗣源一时没弄明白,问冯道朕还有什么比这更值钱的东西?冯道说:“仁义者,帝王之宝也。”“仁义”才是陛下最宝贵的东西。唐明宗想了半天还是不大明白,回头跟身边几位大臣探讨了多时,最终弄懂了冯道的良苦用心和其中的深意,很是感激冯道。

冯道在相位上辅佐李嗣源这几年,应当说是他仕途一帆风顺而没有是非毁誉缠身的时期,是相对平静的几年。我们说过五代是一个虎狼当道的年代,天有不测风云,冯道必须随时准备着去面对波诡云谲的皇权争斗。

李嗣源病重,二儿子李从荣见老爹行将就木,为了抢占先机把皇位弄到手,率军向皇宫发起进攻,企图兵变。宫中禁军出击,杀了李从荣,平定了这次兵变。只是李嗣源受了这一场惊吓,没几天就死了。后唐明宗亡,小儿子李从厚继承了皇位,这就是唐愍帝,冯道仍做宰相。

李从厚继位不久,任凤翔(今陕西凤翔)节度使的潞王李从珂(李嗣源养子)起兵反叛。愍帝派大军去凤翔平叛,结果派去的人马全都投降了李从珂。李从珂底气更足了,杀气腾腾奔向洛阳。朝中大臣听说叛军已到陕州(今河南陕县),随即作鸟兽散,唐愍帝带着五十骑人马仓皇出奔卫州(今河南汲县),后被潞王杀害。

在皇帝出逃、潞王攻向洛阳的这一个时间段,作为宰相的冯道实际上已无力调和皇家兄弟的矛盾,只能眼看着他们狗咬狗。但以他善良的心底,希望天下尽快平静安宁,谁当皇帝还不都是你们窝里斗,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最后于无奈之中选择了率百官班迎李从珂。他催促卢道起草劝进文书,卢道提出来天子还在河北(指李从厚逃往黄河北的卫州),人臣怎么能这么匆忙就劝进。冯道的回答是:“事当务实”得面对现实呀。李从珂夺取后唐皇位后,安排冯道去给老皇帝李嗣源修墓,然后出镇同州(陕西大荔)。

这是冯道隐忍、柔弱性格给他带来的第一次遭后人诟病的举动。正统的观点认为,冯道应该去追随愍帝,而不是急急起草劝进文书迎接新皇登基。这样的观点没有错,但要看是在怎样的历史现实情况下。五代十国时期的中国,不要说从地理上来讲仅仅是中原那一片区域,即使所谓的皇帝,也从来没有哪一位称得上是正统,朱全忠是逼人让位的,李存勖是自己有了晋又把大梁灭了建的后唐做了皇帝,李嗣源是杀了兄弟上台的,李从珂如今不过是学着义父如法炮制登基。如果要冯道追随,冯道早就应该跟着刘守光去就义,完全不必等到今天才跟着胆小无能的李从厚去死。这就仿佛一个企业集团,人家兄弟叔侄争总裁的位子,与打工者原是没有多大关系的,伺候谁不是伺候?何况冯道的出发点是善意的,是着眼于苍生黎民的安定生活的,早一些熄灭战火,百姓少受些磨难,员工正常上班领薪,这就是冯道“事当务实”的基本含义。气节当然应当讲,但在那样一个乌龟王八不时粉墨登场要来表演一番的恶浊环境里,置黎民百姓的疾苦于不顾,空谈个人的“名节”又有何实际意义?只能燃起更大的战火,陷民众于万劫不复之地。冯道有他的自知之明,既然做不了一个“铁肩担道义”的汉子,那就尽我所能让老百姓少受些苦难。冯道像当时的所有人一样,也对眼前动辄厮杀的世道反感失望,但他一介书生,不具备力挽狂澜、扭转乾坤的资本;他也像茅庐中的诸葛孔明一样“苟全性命于乱世”,只能尽其所能保全一点是一点。

冯道力所难及的事情还在后头,从此他不得不怀抱一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怆心态,来疲于应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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