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狗娃回到工地的第九天后再一次来到幺妹这里。其实他也想早一点来,但工地上的事情让他脱不开身。那天下午的四点钟。狗娃独自来到了幺妹的楼下。显然他有意的避开了李如武和家富,也避开了六指的那辆观光车,他觉得这样子能够让这些工人们的嘴能空闲一些。他坐在街边的长凳上观望了很久,确定那还未掀开窗帘的那一间就是幺妹住的,但他不敢直接上楼去敲开幺妹的门。他或许是害怕在敲响那一个门的时候里边会多出一个他自己不愿遇见的人罢了。
在狗娃观察了半天后他敲响了幺妹的门,窗帘依旧没有开,房间很黑。
“我之前来过……”在幺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狗娃便这开口,他似乎想让幺妹记得自己来过。
“嗯……我记得……。”幺妹想继续说些什么但又被狗娃的话给打住了。
“我来看看你!”
“呵呵,是么……”幺妹觉得这是很可笑的,确实也从没有人会对一个妓女这样说。幺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是她见过最怪的客人。
“进来吧!”
狗娃进到幺妹的那间小屋以后开始说很多很多的话,声音很低,他一个接着一个地问关于幺妹的种种,但幺妹都是选择避而不答。
“你就只是来看我?然后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幺妹在忍不住狗娃的啰嗦后还是反问了一句。
“是的,就来看看!”
“为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想你,满脑子都是,我想见你……“说到这里狗娃停止住了,他脸上开始发热,接着整个脸便红晕起来。
“见我?呵呵,那么见到了我以后呢,你还想做什么……“幺妹似在故意试探些什么似地追问下去。
狗娃不再回答,他是找不到什么稍微合适的理由来答幺妹这句话,正常的逻辑似乎仅是这个男人来这无非就是想和这个女人上床罢,幺妹或许也这样想,但是她始终奇怪于这个男人表露出的那几分天真或者直接说是傻的举动。
幺妹脱掉自己身上所有的衣物,整个裸露的身体对在狗娃面前,狗娃呆呆地望着很久,接着他再一次如狼似地对她侵占,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烈火中……
同样又是一次身体的释放,这回的狗娃虽然没有上回那般紧张,但是依旧有些羞涩,他背着幺妹躺着不敢看她的脸……
在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自我纠结后狗娃终于开口和幺妹说话。
“幺妹,你的小时候是什么样子?我想知道你是如何长大”狗娃在她的背上轻轻地问道,或许他是想从小时候开始了解幺妹。但是狗娃第二次遇见幺妹而且这个人的身份是妓女这样问显然有些不妥。
“我没有小时候。”幺妹想不到狗娃会问起这样的问题。但狗娃似乎很迫切的知道幺妹的一切。
“这不可能……”也不知道狗娃是怎么调整了自己,此时他的口气像是和幺妹已经变得很熟悉,变得像个老朋友。
“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你别问我,我不会说的,那你的小时候呢?”明显她自己刻意的在回避这个问题。
“我只有爷爷,是他把我养大,现在他一个人在老家,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幺妹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后递给了狗娃,狗娃接过幺妹的烟,也连吸了好几大口,接着烟雾在整个屋子便弥漫开来。
“你爸爸妈妈呢?”幺妹接着问到。
“死了……以前他们外出打工,可在回家路上死了,……然后我就只有了爷爷。”狗娃说到这里情绪开始有些变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后试着去调整自己的情绪,接着他又问道:“那你的爸妈呢?”
“我没见过他们……我也只有爷爷。”幺妹的语气很凝重,但看上去她却很从容。
接着狗娃不敢再问下去,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女子与他的命运是相似的,他同样不想让她提及。幺妹起了身走到窗前打开了一小半的窗户,天已经暗下来了。街上的灯都已经亮了起来,那光线顺着半开的窗照进屋子里,狗娃借着微弱的光,看着幺妹裸着的背。暗光下幺妹的身体线条像是上帝绝妙的笔画出的完美弧度,稍微长过肩头的长发披散得很整齐。狗娃觉得这很美,事实上幺妹也真的很美。但他无从了解幺妹的过去,他确定他开始迷恋上了这个女人。
狗娃起了床,看见幺妹并不睡在他的身旁,他发现厨房里的灯还是亮着的,狗娃看了看表,一点零五分。他起身轻轻地走近去看,原来幺妹在灯下入神地看着书。这让他感到很困惑,半夜了这个女人却还在翻着一本厚厚的书,而且这个女人的身份是那一种。再走近去一看,页眉上写着幺妹看的书是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倾城之恋这几个字狗娃还是看得懂,小学时候他就学会认了很多字,只不过他不知道张爱玲是何许人罢了。
狗娃不好打扰她只好退回到床上躺了下去。幺妹发现狗娃在看自己,但她却还假装不知道的样子继续看着书。他透过隔着的玻璃门看着灯下的幺妹的脸,他试图去猜透这个女人。暗色的日光灯下,坐在靠椅上的幺妹低着头很是认真,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疲惫,脸显得那么的从容。狗娃对这个女人更加好奇,他也陷入了自己设置的这一个迷局里。他无法明白这样一个女人会流落在这个地方里读着厚厚的小说。他想在自己对幺妹种种的一片空白里得到一些关于她的答案。
他并不能在那个眼神里找到一些答案,不知道是午夜几点钟的时候狗娃终于在他找不到的空白中睡去……
2
幺妹喜欢文字,即使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她特别喜欢看张爱玲的小说,也喜欢西方哲学。她始终相信黑格尔的那句话:“如果你生活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无法改变的痛苦里。那么这种痛苦将是你的幸福! 给自己一个希望和勇气!”于是幺妹说我要活着,这样我才会看到明天的自己会不会回归到正常的岁月中去。起码我能在人群中昂起头来走,而不是现在的行尸走肉。
幺妹总会在客人睡去的时候一个人坐到灯底下看书,白天她便会坐到阳台里看,有时候她也会在床上欠着身子看。看书就这样简简单单的成为了她对自己那片心灵唯一安慰,她觉得这样可以陪着她度过这些她无法改变的时光。而迄今为止那些到过他房间的男人没有一个明白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喜欢这些破书。
幺妹喜欢张爱玲,喜欢她能以独特的女性视角把那个社会看得那么的透彻,喜欢她细腻而尖锐的笔触,同样喜欢她那华丽阴郁的风格,她说张爱玲是个透明的女子看淡了风尘。幺妹就这样带着张爱玲的这些书籍颠簸在那条满目苍夷的泥路里,像是她们成了朋友,在被隔着的时间与空间中对话。她曾经在日记本里描述张爱玲:
1997年4月20日,有雾,天很黑。
你说:“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一个人。 ”那一刻,我也相信那个叫做灏熠的男子就是我生命里所要等的那个人,有一天我说我等到了,可后来呢,我错了。世界上并没有人等我,只是我一厢情愿。
你还说:“要是真的自杀,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的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你也说:“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我没有胆量去自杀,而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去接受这份磨难。现在,你是对的。
我现在沉默,沉默在没有自己的肮脏世界里。除了祷告我不知道我还能为自己做什么,我希望我尽快地摆脱这个魔鬼。给我智慧,给我勇气我爱的你。我拖着躯壳行走像是行尸走肉,但我爱惜我的生命以至于我没有足够的理由现在去死。爱玲,天堂里的智者,你能否给我指明一条逃生的路?
无论她流浪到哪个地方,幺妹总是会带上她那千方百计才买来的那几本西方哲学还有张爱玲的书,还有那个录音机。那些都是一堆早已翻得破旧的书了,每一个故事她都重复着看了很多遍。录音机是花了三十块钱才买到的,她也会去买那时候最流行的歌手专辑,有小虎队的,有四大天王的,还有一些不从出名的歌手的。有时候她还会用听得厌倦的磁带来录音,那是关于她的无尽遐想,这能让她找到某些快乐。然而慢慢地幺妹变得很忧郁,但这忧郁并没夹杂着绝望,她依旧选择坚强地活着。
通过这些不分时候的阅读,幺妹的文字功底一天天的加深。她起初一直在费力着写字,现在她还能写一些故事了,而且她语言表达很唯美。她就这样在她的那本日记本上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地描述,有实实在在的真实故事,也有她自己虚构出来的。她并不想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遗忘掉而是试图用力去记住它们。就在她那本笔记本上的第一页,她这样写到。
1997年4月12日,阳关灿烂,心一片糟烂。
我是一个四处飘泊的孩子,在岁月造就的现实洪流里沉浮。哪一天,我期盼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带上我的日记,带上我的身体,换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生活,但我知道那个世界里注定不属于我。但我向往着,纵然我触摸不到至少我也能窥视到它。
我很庆幸我还能够用笔写出文字,这是我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或许有一天,我的笔能带给我希望,带我进入到那一个我向往的世界里去,于是我坚持着写自己,偶尔我也写一些人一些事儿,但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翻阅过去,起码现在我还不够勇敢。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坦白的面对过去的我,面对过去的故事。我生怕我有一天回过头去的时候会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然后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接着嘲笑一切。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回过头的时候我会明白,我会说这是我生命的过程,我是从那里长大的。
我害怕这个过程,但是那些所有给过我希望与失望的人们,我都会用力去记住但我不想回去清算什么。现在,我会勇敢的一直朝前走……
狗娃依然是透过玻璃看着幺妹看书的神情,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小时候,接着设想着一个他自己看来能符合眼前这个女人的童年。显然他迷恋上了这个女人,这种想法很顽强,顽强得连他自己都劝不住自己,像是他的灵魂早已捆绑到了这个女人身上,无法脱落。
狗娃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之中进入了梦,进入了那个只有他和幺妹的完美世界里去——狗娃骑着摩托车,带上幺妹急速奔驰在他们修好的那条高速路上,幺妹手捧着狗娃在金城的花店里买的玫瑰花,另一只手紧紧地搂住狗娃的腰,他们行驶过的路旁开满遍地油菜花,他们就那样一直一直地往前走,风吹过耳畔簌簌作响,他们甜蜜地说笑着……
从梦中醒来的狗娃看看四周,还是幺妹的房间,他发现那只是个梦。在他的思想游走了很大一圈后现在又回来,狗娃嘴角扬起一丝蔑笑,他是在笑自己。他轻轻地翻过身,幺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到了床上,半个头埋在另一个枕头里睡得很香,狗娃轻轻地移动身子,他是想调整一个角度更能清楚地看着这个女人,幺妹露出的半边脸依旧睡得安然,狗娃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长发……
窗外的亮光穿过不太厚的窗帘闯进屋里,狗娃知道天亮了,他望着窗子渐渐地屋里慢慢变亮。他穿好衣服,离开了幺妹的房间。
午后的一点过钟,狗娃失落地回到了工地上。他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就径直奔金寡妇家而来,电视机前的金狗狗正拿着木头枪,朝着电视机里边的“鬼子”狠狠地打,搞得金寡妇的家像个战场似的。那是狗娃给金狗狗削的木头枪,从那以后金狗狗就成了战士。狗娃很会哄他开心,所以他很喜欢狗娃来他家和他一起玩,甚至可以让狗娃代替吃他的午饭。
“****的金狗狗,你老妈跑哪里去了?剩你这小子也不去上学?”
金狗狗口气拉得很长的回了一句“农民伯伯,今天是周末……我妈买菜去了……”
狗娃懒得理他,朝里屋直接走去,见到金寡妇留在桌上的一碗饭端起就吃了起来,那只鸡腿狗娃倒也不吃,拿了出来递给了金狗狗。狗娃知道那是金寡妇给金狗狗留的午饭,自然不能干净利落的消灭,但他知道金狗狗吃不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帮忙给吃了。于是在他有零钱的时候狗娃还不忘了掏出几毛小钱递给金狗狗去买糖吃,这样也使狗娃感觉能够吃得合情合理一些。吃晚饭狗娃也不去工地了,他就这样坐在堂屋里看了金狗狗对着电视表演了半天,他的脑袋也被金狗狗的枪头敲到了无数次。在太阳落下山去的时候金寡妇也回到家来了。
“姐,回来了?你怎么背这么多东西,这也太重了!” 狗娃见金寡妇背篼上东西是装得满满的就起身前去帮忙。
“回来了,你今天怎么又不去工地?”
“累了,懒得去,来和狗子玩!”
“你看你又偷懒了,快来拿这几个苹果去洗了你两个吃。”
“姐,这怎么好意思,我大老爷们了不吃这个,狗子小,还是留给他。”
“客气什么?拿去……”
看她态度坚决,狗娃还是接了过来。在金寡妇看来,整个工地就属狗娃是最懂事的,原因是她大了狗娃差不多一半年纪,可狗娃还是左一声姐右一声姐的把金寡妇乐得笑眯了眼,在工人们吃完饭都去休息的时候狗娃总是回去帮忙收拾碗筷,也有时会帮她打打水洗洗菜什么的。这些好习惯是从以前欠金寡妇饭钱的时候养成的,到现在虽然不欠金寡妇的饭钱了也还保留着一些。于是在金寡妇出去采购的时候带回来给金狗狗的糖果中,也会有那么点甜头落到他的嘴里去。
“听说你经常不上工地做工你是去哪里鬼混了?”金寡妇问道。
“不去哪?我能去哪,就是累了不想去,你看这鬼天气热得……”
“别骗你姐,我可什么都知道,只是懒得点出来!”金寡妇似乎有些得意起来,因为她觉得男人那点花花肠子想要骗她是不可能的。她又追问道“上县城里去了?”
“是,是去县城了。”狗娃只好如实的向金寡妇招来。
“那群男人说你被只狐狸精给下迷药了?”金寡妇像是知道了些风声,但狗娃却始终不承认。他只是回答:“哪里有这回事?”
“他们说的,不信自己出去听听,王婆子都知道了,从那张嘴一说,唉!全世界不知道才怪呢……”
狗娃听起来事情好像已经传开了,他开始仇恨起王婆子那个巫婆来。他有点着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一双双异样的目光。他也想不到一个工人爱上一个妓女会带来这么多的舆论。但是这些工人们并不知道他已经爱上了那女人,只是知道他去过那个地方。狗娃决定了他不会去管这些,他对金寡妇说:“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可他们已经笑话你了,笨家伙,反正你不能和那女人,你还小不懂什么?”金寡妇带着长辈谴责似的口吻问道。
“她和别的人不一样,这些你们都不懂。”
“我的天啊,我还没见到这么傻的了!天底下哪种女人不是一个样?何况她是做什么的你自己清楚,姐可是看你老实提醒你别被那狐狸精给迷惑了。”
“我自己有分寸,你快去煮饭吧。天都快黑了这伙人还没回来,估计又到加班了。”
金寡妇不再回答他,下到厨房里准备饭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