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首散曲名叫《山坡羊·潼关怀古》,作者是元代著名散曲名家张养浩。
但张氏并不仅是散曲家而已。他曾在元仁宗(1312—1320年在位)时期担任礼部尚书,官秩三品。元英宗(1321—1328年在位)时期,因不堪政治腐败而辞官归隐。去世三年之后,朝廷追封他为滨国公、谥号文忠。[1]
这首散曲问世于公元1329年。这一年,关中大旱,民不聊生,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为了救黎民百姓于水火,归隐七年、年届花甲的张养浩应朝廷所托,出任陕西行台中丞一职。在赴陕西救灾途经潼关之时,张养浩写就了这首散曲。几个月之后,因忧愤交加、积劳成疾,这首曲词的作者病逝于任上。
这首散曲出现在霸业空前的元朝,无疑具有极其强烈的讽刺意味。显然,末尾两句是本曲重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正因为有了末尾两句,这首散曲脱颖而出,赢得后世读者共鸣,成为千古绝唱。而本书之所以引用这首散曲,并不惜笔墨交代作者及曲词的背景,不仅是为了便于读者理解这首曲词,更是为了让读者体会帝国霸业的荒唐,以及历史进程的无奈。
根据英国历史学家科林·麦克伊韦迪考证,在蒙古帝国征伐的过程中,有至少3500万中国人、150万伊朗人、50万俄罗斯人、75万阿富汗人死亡。[2]尽管西方历史学家大多认为,令人发指的杀戮换来了“蒙古和平”(Pax Mongolica),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在客观上有诸多益处。事实也的确如此。然而就中国而言,数千万人的牺牲换来的仅仅是短暂的和平,百姓的境遇并未有本质上的改善,虽未见得比前朝更差,但也未见得更好。
[1]张养浩(1269—1329年):汉族,字希孟,山东济南人。他诗、文兼擅,而以散曲著称。关于其生平,见《元史》卷一百七十五,《张养浩列传》。
[2]Colin McEvedy:Atlas of World Population History,Viking,1978.
在《历史研究》一书中,20世纪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批判了“决定论者的宿命观点”,认为那些类似于“循环哲学”的观点是“相当愚蠢”的,然而他本人又将文明的衰落归结为创造性的领袖人才的精神道德的败坏,认为“我们人类似乎在取得伟大成就的次日便有了败坏的趋向”。事实上,无论是“决定论者的宿命观点”,还是汤因比自己的理论,都可以部分解释蒙古帝国及其继承国的崩溃与灭亡。[1]
在张养浩哀叹“百姓永恒之苦”之后不到40年,元朝灭亡。公元1368年,朱元璋创立了明朝,再两百多年后,满人——女真人的后裔——又推翻了明朝,建立了清朝。两百多年后,清朝延续又被推翻。无论是处在哪个朝代之中,百姓的境遇在本质上并无太大差异,都是处于备受盘剥的最底层。
寻常百姓无从选择自己的命运。他们无法独立生存,总会隶属于某个民族、宗教、文化、地域或其他具有社会属性的团体。而这些团体往往都有各自的利益和尊严。
因之,在汤因比所谓的各种“创造性的领袖人才”的感召之下,或是出于捍卫民族与宗教情感,或是因为遵循文化上的教化,或是为了维持生计,或是出于对财富的追求,他们总是或者有意、或者无意、或者主动、或者被动、或者有所选择、或者无从选择地参与到帝国霸业形成与解体的过程中。在这个充满欺诈和血腥的过程中,百姓们一次又一次地彼此残杀,收获一个又一个令他们失望的结局。
[1]汤因比(1889—1975年):英文名Arnold Joseph Toynbee,英国著名历史学家,他的12卷巨著《历史研究》讲述了世界各个主要民族的兴起与衰落,被誉为“现代学者最伟大的成就”。
简单交代一下蒙古帝国的其他继承国的最终命运:公元1335年,伊尔汗国因内乱而解体,分裂成几个王朝,这些王朝互相攻杀,最终被金帐汗国和帖木儿帝国收拾干净;至于金帐汗国,从公元14世纪60年代开始也陷入内乱之中,而后逐渐瓦解和分裂,并于1502年被沙皇俄国灭亡。
窝阔台汗国与察哈台汗国的政治影响相对较弱,因而未被本书重点介绍。先后遭受蒙哥和忽必烈打击之后,窝阔台家族的势力一蹶不振,公元1310年,窝阔台汗国并入察哈台汗国。尽管帖木儿帝国不断蚕食其领土,察哈台汗国仍然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16世纪末和17世纪初才陷入分裂。18世纪中期,它在塔里木盆地的残土被清朝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