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三月的黄昏,四处蔓延起桃花的香气,浮动在空气里,为藏在暗处的情丝更添了一抹香甜。
每一个抱春的少年男女心底都存了一份甜蜜,盛开在脸上,眼角眉梢都是幸福。
当初那个灯市尽头的柳树上绑满了红色的布条,那是有情人心底最诚挚的愿望:终成眷属。也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女子最虔诚的祈祷。
红色的布条在翠绿色的柳叶间宛如盛开在绿叶间妖冶的鲜花,摇摆在风中那样扎眼。
黄河换了一身男子的衣衫,手上握着一根竹笛,站在柳树下徘徊着,等待着许久未见的他。此刻时辰尚早。
夕阳在嫣红的晚霞中渐渐沉下去,周边的天色开始暗下来。
华灯初上,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少了,黄河清俊的小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那是从心底流出的幸福。
一刻钟之后,关沐荀来到了许愿树下,他看着装扮成男孩的黄河,温柔地笑了笑,伸手将她揽入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仿佛隔绝了一世,隐忍了一生。
“阿荀哥哥,苏越说你在飘香居做跑堂?”黄河带着一丝心疼。
关沐荀点点头,“虽说累了些,到底是离你近了。我想等过了国丧之期就去黄府提亲。”
黄河深吸了一口气,“爹爹为人固执,若是他不肯答应,我们就一起离开。”她说的坚定决绝。
少年点了点头,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心疼,“我不忍心你跟着我受苦。我一定要让你父亲同意我们在一起。”
两个人还没有来得及诉衷肠,倾诉这多日的相思之苦,忽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远远传来,黄河心中一紧,一股莫名的伤感顿时窜了上来。
周边由远及近的亮起了很多火把,像是一群人朝这边跑过来,两人还未反应过来,一个人影飞身掠过来,一把抓住了关沐荀,急切说道:“阿荀快走!黄府家丁围了过来!”随后将少年推向一个黑暗的小巷内。
就在那人推开关沐荀之后,没一会儿工夫那群家仆便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了。
家丁来势汹汹,令黄河有些措手不及,她看了看突然出现在身边的苏越,又看了看面前带头的家仆江禄,心中忽的升腾起一股怒火,盯着江禄良久才道:“怎么如今我与苏公子出来走走,父亲也不许吗?”
江禄看清了小姐身边的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忙忙的点头哈腰:“是奴才看错了,二小姐息怒,扰了二小姐的雅兴,奴才给您陪个不是。”抬起头对周围人喊道:“兄弟们撤吧!”
“哼!你回去告诉我爹,再派人跟着我的话,我就……”小姑娘一时间想不起来如何威胁他们,却又不肯气势上输掉,“赶紧滚蛋!别让我再看见你们!真扫兴。”骂了一句人跺着脚走开了。
苏越跟在身后宠溺地笑了笑,“你慢点,要去哪里?我陪你!”
“不需要!别以为你这次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欠了你人情就会嫁给你,做梦吧!”
苏越没说话,三两步跟上了她,“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单纯的想要帮你而已,你爹他这次能派人抓你,下一次也一定会抓你,所以呢,有我在你就少了很多麻烦。”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黄河气不打一处来,站定之后对他怒目而视:“我……我和阿荀哥哥能有今天全都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你去我家花言巧语的提亲,我爹怎么会骗我回家!你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说话间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跑走了。
苏越倒吸了一口冷气,抱着脚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跑走了。
时光辗转,盛夏来临的时候,关沐荀再次遇到了微月,也遇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人——舅舅李毅。
那一日天气闷热,飘香居没多少人,几个跑堂小二坐在一楼的长木凳上打着瞌睡,屋外柳树上蝉鸣阵阵,叫的人心浮气躁。
一身粉色纱裙的微月挽着一个身体肥硕的男子款款走进了飘香居,他们进门的时候,关沐荀刚好擦完二楼的桌子下楼,抬眼望见了进门而来的两个人顿时愣住了,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见到那个肥硕的身躯他还是胆怯的,一瞬间想要逃跑,双腿却像是被钉在了楼梯间。舅舅李毅比去年许多,但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微月一双水杏眼进门就看到了正在下楼的少年,她松开李毅伸手对他招呼道:“阿荀!你怎么在这里?”
关沐荀看清了微月心中略微松了口气,“我在这店里做工,姐姐日子过的可好?你们怎么……”
“过日子本就图个乐趣,衣食无忧便是最好。你看看你都瘦了,也憔悴了。”微月说着凑上前来想要摸摸他的脸,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立刻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唉,我年后认识了李老爷,他是个实在人,对我很是照顾呢。”
李毅刚进店门的时候看到站在楼梯上的少年,只觉得有些面熟,想了半天终于想到去年春天在他家干苦力的那个小孩,那个自称是他外甥的孩子。只是后来不明不白的跑了,让他多少有些歉疚。此刻看见他长高了不少,人也健硕了些,遂放下心来。
“舅……李老爷,微月姐姐,请上座——”关沐荀带着两人往里面的雅间走去。多余的话不再说一句。
那两个人也分别各怀心事的跟在他身后。
等到两个人酒足饭饱之后,李毅被微月支出去买胭脂水粉了,微月看着关沐荀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少年一头雾水不禁问道:“姐姐想说什么,只管直说吧。”
“我……我与李老爷下月初二成亲,到时候想请你去为我吹埙伴乐,不知道阿荀肯不肯?”
关沐荀当初从李家逃出,就再也没想要回去过。那段日子给他心理上带来很浓重的阴影,仿佛自己一脚踏进李家大门,就再也出不来了,日子也会再次回到当初。他本能地摇了摇头,“我……”
“阿荀,我在京城没有认识的亲人,你是我唯一认识的家乡人,再者姐姐好不容易寻了一个好人家,一心想着成了亲,上了岸就好好的过日子。从前烟花柳巷的生活我早就厌倦了。你就帮姐姐一次吧?”微月眼中泛起一丝泪花,声泪俱下地乞求道。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少年的心软了下来,“我……好吧。只是你天下男子,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多得是。为什么要嫁给他?人老不说,人品还差。真替姐姐不值得。”想到从前他有些咬牙切齿。
“你似乎很了解他?”微月有些惊讶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天下男子众多,若选的了人品,必然会舍弃繁华,选的了样貌,必清苦一世,人品样貌俱佳的多情才子,又有哪一个肯娶我?他虽说老,却也有一丝好处……”
少年低头说了一句,他是我舅舅,你好自为之。转身出门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月有些微微的发愣,她没想到他他在京城竟然还有亲戚,而这个所谓的舅舅马上就要成为她的夫君了!她不得不感慨,有时候世事就是那么巧合。巧合的令她猝不及防。就像当年在丽春园第一眼看见那个少年,她那一场猝不及防的心动。
泪水顺着腮边无声无息的滑落下来,微月露出一个苦笑。
四月初二,这个在烟花间浪迹了十年的女子,终于上了岸,嫁给了京城的财主李毅,做了他第九房小妾。
那天吹埙的少年应邀去府上为她吹埙助兴,那天他的埙声不禁惹得多数客人拍案叫好,更绝的是,他的埙声竟然引来了数十只黄鹂,喜鹊之类的鸟儿,它们愉快的盘旋在半空,旋转跳舞。
那是一场神奇的盛宴,是他们所有人今生唯一一次遇见的盛宴。
它像一个长久的梦境,凄惶的刻进了微月的心底,轻轻一碰就会涌起一阵悲伤。
黄河常常会装扮成男子的模样从府中溜出来,一个人跑到飘香居吃饭,只为了能够看见他。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她也觉得很知足。
她将绣好的帕子送给他,吃完了饭等在一边等着他下了工,两人一起四处游逛。然而无论他们去哪里,黄河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们,但是回过头却又看不见人。她隐隐猜测是苏越在暗中跟随,可没办法抓个现行。
时光辗转,两年匆匆而逝。
关沐荀辞去了飘香居的事,带着黄河给他的银子以及这两年自己攒下的钱,在京城一个偏僻之所买了一处宅院,又备下了丰厚的彩礼,准备选个好日子去黄府提亲。
然而就在他准备去黄府提亲的时候,苏越只身一人来到他家,他一改往日的谦和,目光里充满了鄙夷。打量着不大的宅院,语气颇为不善,“你就让莲儿跟着你住在这样的宅子里吗?”
关沐荀见他语气里似有怒气,倔强地说道:“我这里虽比不上黄府,但莲儿只要与我在一起是不会嫌弃的。苏公子今日来有何贵干?”
“哼,”苏越冷哼一声,“我只是来提醒你,别白费力气了!莲儿是不会嫁给你的。就死了那条心吧!”
关沐荀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了,这两年里虽说窝在飘香居,却也看尽了各色人,各种事。苏越的话他也听出了一二,就像当初他躲在暗巷里捕捉到了他对莲儿倾慕的目光。那炙热的目光曾经灼伤过他,然而莲儿对自己的执着将心中的担心一扫而光,此刻却他的话却没有任何杀伤力。
关沐荀看着面前这个自负的人笑道:“她不会嫁给我,难道会嫁给你不成?”
“对啊!”苏越得意地笑道:“你大概不知道吧?两年前我就去黄府提过亲了,黄老爷和几位夫人都答应了。这两年我一直住在黄府。你不知道你和莲儿每一次约会我都一清二楚,并且上报给了老爷,老爷派人去抓你,而我又那么恰如其分的出现在你们面前,替你解围。那么多次的英雄救美,莲儿已经不再讨厌我了,甚至开始接受我了,我们苏家的产业,你别说一辈子,就是几辈子也是挣不来的!到时候,就算你去提亲,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苏越的一番话,将关沐荀的自信心瞬间瓦解,他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情:这两年他每一次与莲儿相见,玩的尽兴时总会有黄府的家丁出现,而每一次化解危机都是苏越出现。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可以安排的!为的就是让黄河父亲讨厌自己,让莲儿对他感激!即便莲儿对他没有爱,有人情在,她也会感激他!
“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法子!”关沐荀苦笑,“原来你都是有目的的!真是卑鄙!”
“这么做是有些下作,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苏越扬天大笑几声转身出门去了。
关沐荀心中愤然,却也无计可施。枯坐在廊下,惆怅满怀,原来满满的信心,此刻也所剩无几,眼前看不到未来。
渐渐已过深秋时节,十月十八,碧空如洗。
三年前选中的秀女们在今天全部送进了宫中。皇上下旨普天同庆,并且大赦天下。
黄河将绣好的大红色嫁衣装在锦朱玉翠镶嵌的匣盒内送给姐姐黄钰,她知道这一天姐姐不会穿着它入宫,留下它做个念想也不枉姐妹一场。
黄钰着一身绣满荷瓣的粉色裙衫,钗环粉黛一番修饰。去祠堂拜别父母之后,来到了前厅。
黄子敬携一众家眷仆人跪倒在钰儿面前以觐见娘娘之礼对她叩拜一番,随后老泪纵横道:“今日之后恐再难见到我儿,为父只求钰儿将来能得皇上盛宠,一世长安。”
黄钰早已泪流满面,伸手将黄子敬扶起来,又示意众人起身,“父亲——”她哽咽道:“保重!钰儿不会让您失望的。”想到日后圈禁的生活,她的心中涌起无限悲凉。沉沉地叹了口气,跟随着来迎接的太监出门去了。
登上豪华的马车,回望了一眼:众人站在府门前望着她,黄河分外不舍嘟着小嘴,泪水在脸上凝固,目光沉静成一条河,看的黄钰泪水连连。
“贵人还是赶紧上车吧!圣上还在等着咱们呢。”一旁的小太监催促着。
黄钰歉意地苦笑一下,弯腰进了车内。心中重重感伤纷沓而至:这一别恐怕将于杨公子此生不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