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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切面店这三个字代表一种像泉水一样流动的形式。某些时候,只要你愿意,它可以幻化成你希求的任何样子,以满足你诞妄式的想象和沉溺式的陶醉;它也是一种空间的具象化,更是一种物质的抽象化,但同时它又是实实在在、本本分分、真真切切的,就安置在某一条街的某一个角落里。就像一个人姓甚名谁一样。一看到或听到这个名字,认识被这个名字在某种意义上具象化的人的人,就会想到这个人的模样、性情以及言行举止。同样的道理。了解并吃过这家切面店所售卖的切面的人,一看到镶刻这三个字的古老的金字招牌,或者一看到金字招牌上明晃晃的那三个充满实物感的大字,就会立刻想到这家的切面长什么样,劲道程度如何,薄厚是否适中。尤其是会不止一次地猜测或臆想,做这种面条用的是那种面粉,经过几道工序,以及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端着那种别样的心思,做出的这种面条。而无疑,这始终如一的面条无论在任何形式上、在任何意义上,都是这家切面店的灵魂所在。

任何事物的存在其具有的那种独一无二的深远意义,只遵循一个基本原则。那便是,它的存在始终有赖于和其他一切有形的或无形的,虚幻的或切实的,遥远的或逼近的事物,都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抽象化联系。这是一种不能切割的关系,就像食物链一样。一旦这种关系被生硬地并毫无章法地切割断,它存在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便在四维空间里变得似是而非。这是永恒不变的生存法则。

因而,切面店就像一个人依赖原生家庭,依赖社会环境,甚至于依赖个人的情感选择和归属定位一样,它的生存有赖于时常会有人推开它的那扇愿意在任何时刻静候被随时推开的门。因为这轻轻地,或者蛮横地,或者果敢地,或者奋力地一推,足以给它充足的勇气和理由一直翘首以盼、望眼欲穿。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例外是一切行事准则以外的另一套冰冷的准则——也许这扇门实在是被推来推去、开开合合得太疲倦了,它即便没有自主意识想罢工,但也有被动意向想休息。无论如何,这样的时刻总是会发生的,而且一直在发生着,比如这一天。

一世在这一天便遇到了这样的例外。而笔者秃笔之下的这个故事,也正式从这一天开始了。正如一对夫妻的合法关系正式被认可是从领结婚证的那一天开始的一样。这是初伏的第三天,天气异常炎热。就像人们在数九天害怕朔风砭骨的寒冷一样,在数伏天人们亦害怕骄阳似火的酷热。然而就在这种即便是一动不动也会出一身汗的天气,这位姑娘还是准时在清晨六点钟去公园跑了十六公里,跑得大汗淋漓。据传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生活中的每一项活动,如起床、喝咖啡、写作、讲学、进餐以及散步,时间几乎从未有过变化,就像机器那么准确。每天下午三点半,工作了一天的康德先生便会踱出家门,开始他那著名的散步。邻居们纷纷以此来校对时间,而教堂的钟声也同时响起。笔者可以十分负责任地对读者说,我们即将要了解的这位姑娘,每天清晨跑步的时间也从未有过变化。不过实话实说,也有例外。但这种例外并不是说她会缺席,而是说她会由跑步改成走路。每个月都会有两三天这样的例外。这种例外不言自明。男士懂,女士更懂。显然这是女性的生理原因所致。

我们相信生活中总是有很多意外事件会在人们触不及防时发生,更相信一成不变的惯例也会有被打破的时候。就像这位姑娘的偶尔驾到或者姗姗来迟,对切面店而言,也是一个例外。当那扇玻璃门意图罢工,而我们的姑娘却突然光临这两个例外就这样不期而遇时,连哲学也解释不清楚,这个故事怎么就不那么一帆风顺了。当然就目前来说,还谈不上跌宕起伏,因此也就不可能引起读者的兴趣。好比刚刚成熟的苹果不够甜,人们不爱吃一样,刚刚开始讲述的故事因为没有内容,也无法引人入胜。但读书需要耐心,这和著书需要耐心是一个道理。正如莎士比亚书中所说的,“没有耐心的人是多么可怜”。那么,就让笔者和读者都不要成为一个可怜人,而变得有些耐心吧。笔者耐心地为读者写故事,而读者您就耐心地读故事。让我们一起沉浸在感人而美好的故事中,暂且忘记这俗世的烦恼和忧愁吧。

是的,这一天,当这位姑娘大汗淋漓地从公园跑出来,跑上这条旧貌换新颜的老街时,说不出为什么,她并没有像平时一样,直接跑回家,而是突然停了下来。她站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不知何故,看起来非常忧伤。这个姑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再加上她的那种沉稳、坚毅的风度,便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此刻,经过她身边的人,朝她瞥上一眼,便情不自禁地产生了这种感觉。注意到她的人,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总觉得这个姑娘的心绪正在被某种感情搅动得一团乱麻。大家看到,她站定大约五分钟后,不由自主地抬起眼,转过脸,把热切而复杂的目光投向路边不远处的一家商铺,目不转睛地看了很长时间。人们从她的表情看出,她的心潮在猛烈地翻涌,就像狂风怒号下咆哮的大海一样。她浑身体现出的那种激动不安的情态仿佛在说:“哦!感谢上帝,它一直在这里!”

突然,这个姑娘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迈步朝那家商铺走去。斜对面有一家卖南瓜蛋糕的小店,店里有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个男人身材中等,不胖不瘦,面貌中庸。他观察这个姑娘已经有两年多了。姑娘曾在跑完步回家的路上走进他的店里买过两次南瓜蛋糕。每次只要姑娘走进店里,这个男人总要想方设法和她攀谈几句。

“跑步刚刚回来?”男人明知故问。

姑娘点点头。

“你真厉害呢,”男人不无钦佩地又说,“我每天看到你从这里经过。做一件事没人能像你一样坚持这么久。好样的,姑娘。我说的是真心话,我佩服你。”

姑娘笑了笑,没有吱声。

就是这个曾真诚地夸赞过姑娘的男人,打从姑娘一在街上露面,他就注意到了她。每天她几点跑去公园,几点从公园返回来,他知道的一清二楚。就像知道自己家的店几点开门营业,几点闭门打烊一样。有人喜欢喝酒,有人喜欢抽烟,有人喜欢赌博,而这个天生具有很强的好奇心的男人,近两年偏偏喜欢研究这个姑娘。他把关注和研究这个姑娘当做生活中的一件乐事。为此,他甚至忽略了自己的妻子。这时,姑娘刚跑上老街,他便一眼看到了她。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立刻用最锐利的目光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他先是发现她心绪不宁,紧接着就看到,她迫不及待地朝对面的那家已经好几天没有营业的切面店走去。在这条街上,谁也没有这家蛋糕店的老板更了解这家切面店的内部情况了。这位老板老早就知道,切面店的那位以前很少露面且声名显赫的男掌柜这几天就驻扎在店里。令人十分奇怪的是,自从他来到店里,并住下后,这家店就不做生意了。其实明白人都知道,这家店做不做生意都无所谓。因为这位老板可不是单靠这点单薄生意来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计的。他在外面做的买卖大得很那。只不过街坊四邻不知道内情罢了。在这家店工作了三年多的那个名叫陆小白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前几天就被打发走了。而去年刚来的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少年则被留了下来。差不多有一个星期,这个小年也很少露面了。不止是蛋糕店的老板发现,而是整条街做买卖的人都发现,这家切面店的主人和雇工都像鬼魅一样,隐藏在那件黑漆漆的屋里,从不出门。

因此,当这位因奔跑而红光满面的姑娘推开那扇知道实情的人不再去触碰的玻璃门时,蛋糕店的这位老板就立刻扮演起了名侦探柯南那样的角色。他悠然自得地抱着膀子,吹着口哨,身体斜依在自家店的门框上,透过那扇脏兮兮的玻璃门,不动声色地窥视着里面的动静。

上面详细讲述的是蛋糕店老板这一方面的情况,而我们女主人公一世这一方面的情况却是这样的:

一世走过去,像很久以前某一天的这个时间一样,缓缓地推开了切面店的那扇为了附和季节节奏而同样昏昏欲睡的门。她用的力度不大,因而这扇凝聚了所有流逝岁月的精华的门,只是微微地开启了一条罅隙。这条罅隙像一只具有魔力的召唤之手一样,吸引一世不由自主地把明眸轻轻地搁在其上,透过这条缝,呈现在她眼里的一切都不同往昔。往日那张硕大无比的淡黄色面板上,总是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紧挨一摞的面条。这些面条有的又长又白,供做汤面、炸酱面、拌面和捞面用;有的长短适中,而且比较宽,也比较厚,供做炒面、烩面、焖面用。而此刻却空空如也,别说是已经做好的面条,即便是面粉也无散落丁点儿;这间被各种货物占去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并与老街有着相同历史的屋子,昏暗而幽寂。里面毫无生气,也无人迹,像是被遗弃在乡村大道旁的一个无人问津的棚屋。

一世推门的那只手又加大了力度。随着力度的暗中使坏,那扇摇摇欲坠、尘垢满布的门,嘎嘎吱吱地向里开去。这种听起来如此不情不愿的声音,引起了推门之人的不适,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使推门之人感到了一种浸入骨髓的扑朔迷离的不安。这扇门一豁然大开,夏日清晨如火的骄阳即刻狡黠地钻了进来,不由分说地照亮了整间屋子。只见,原本就空间有限的地板上堆着几袋面粉,其中的两袋显然被拆开过,此刻口子还是敞开着的;摆在靠墙一角的压面机很陈旧,上面落着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很长时间没有被使用过了;脚下脏兮兮的地面上,散落着几个皱皱巴巴的小面包(这种蜂蜜小面包是切面店的代卖品),一看便知是几天前的东西,啃一口都会把牙齿打碎。眼前这不景气的一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让一世产生了一种惆怅的、心灰意冷的、莫可名状的感觉。这是一种克制加隐忍的失落感,带着些许忧伤和心痛。戒不掉七情六欲,偶尔还犯上七宗罪的某几宗罪的我们都有过这种感觉。当我们长久地牵挂着某一人,却由于某种原因不能表露自己的牵挂之情时,这种情感的烈焰会分外强烈,强烈到足以把我们自己灼伤。因此,当这种强烈之情在某一个零界点再也无法忍受那种煎熬,意图获得解放时,却发现早已时不我待。我们就会有此刻一世的这种感觉。她的心凉了一截。因为这间屋里败落的迹象就像一盆凉水一样,浇在了她在推门之前还熊熊燃烧的情感之烈焰上。她不甘心地探前身子,尽可能地倾听着屋里可能出现的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同时目光像扫描仪一样,犀利地扫视着屋里的边边角角,无论是能看到还是看不到的地方,她都要巨细无遗地检视一下。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好像自己的目光能洞穿一切遮挡物似的。

她究竟想搜寻什么,事实上,连她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或者由于内心深处某种不敢正视的原因,她羞于承认。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便是,眼前所呈现的一切,导致了她内心的极度失望。这并不是因为没有看到她平日里想吃的面条安分守己地放在每天该放的位置,而是因为她没有见到那张特别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的脸。这张脸稚气、苍白、忧郁,对模糊的一切充满了难言的怨愤,同时却俊美得令人窒息,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正是这张脸,总是在她一推门便热情地迎上来,那股急切而殷勤劲儿,好像他一直都在守候着这一刻似的。

每次当这张脸的主人像一阵和曦的春风一样,扑面而来时,她立刻便从他洁净的额头上看出了渴盼,从他闪动的双眸里悟出了欣喜,从他抖动的眉尾处洞悉了不安,从他月牙似的唇线读懂了惶惑。他显得那么的不知所措又惴惴不安,他紧张的几乎不知道该把手放在那里,该把脚搁在何处。他复杂的神态和忸怩的举止让她相信,他对面临的这一切毫无把握,在期许的事实面前又毫无自信。但这并不能减少她对他的理解,某种意义上更增加了她对他的疼惜,而这种疼惜绝对构不成怜悯。

他是那么年轻,这种年轻除了赋予他一种不可拒绝的脆弱,便再也一无长处。但他洋溢着青春律动的全身都透出一种按耐不住的傲骨,这种铮铮铁骨彰显的不屈服精神,让他杜绝一切的怜悯,哪怕他就在滋生怜悯的霉菌里求生。

就是这张脸,当她第一次不经意间瞥视了一眼,便像一根刺一样扎了她一下。这种疼痛看似不起眼,却最终蔓延到了她灵魂的最深处,终其一生都让她隐隐作痛。

一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有人吗?”

没有人应答。

“有人吗?”她扒在门上,头伸到里面,略微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这时,她听到了无力却蛮狠的推门声,接着从楼上传来了滞重的脚步声,“吧嗒!吧嗒!吧嗒!”,凭着一世浅薄的生活经验,她认为能发出这种声音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便是淘气的孩子趿拉着父母的拖鞋。这种想法刚刚占据了她目前片刻的思维,她便又立刻否定了这种猜测。因为随着脚步声的临近,她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这种味道比泔水在炎热的夏季腐臭了几天而散发出的气味还要臭气熏天。因此,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了鼻子,但为了避免失礼,又即刻拿开了。那种几乎震颤了整个房子的拖沓之音,把一个枯瘦如柴的中年男人带到了一世的视线里。这个男人的面相比鬼都令人恐怖。他虽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却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只见,他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颧骨比骷髅的颧骨还要突出;头发稀疏,灰白色,像蛛丝一样细,却像女人的头发一样,蓬乱地耷拉在肩头;黯淡无光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嘴唇深黑色,就像刚刚喝过鲜血似的。他试图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痉挛了几下,像吸毒成瘾的瘾君子刚刚注射完毒品后的身体反应一样。在他痉挛的一瞬间,与他面面相觑的一世以为他会从楼梯上栽倒在地,一命呜呼。但他却奇迹般地稳住了枯骨般的身体,用呆滞、迷离、不安和惊恐的目光愤怒地看着她。一世的身体情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

“这个男人应该是这家切面店的老板。”一世暗自在心里想道,“但是我以前见过他一两次,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有点不太像。”

男人穿着灰色的大裤衩和白色的二骨筋背心,显得极度消沉又萎靡不振。无论是显得过于肥大的大裤衩,还是显得过于宽松的二股筋背心,都证明他的消瘦是十分不正常的。而他起伏不定的干瘪瘪的胸部和偶尔爆发出的间歇性干咳,说明他现在只能保证心脏下一秒的气绝性跳动,而再下一秒的事情,他不仅无力判断,更无力掌控了。他的这种病恹恹的神态和不健康的消瘦,让人很难分辨他的年龄。男人枯瘦的双脚的确趿拉着一双宽大的拖鞋,再加上他身体的虚弱和行动的迟缓,才会发出一世刚才听到的那种令她感觉不舒服的声音。从这双拖鞋的尺寸和款式,一世毫不犹豫地联想到了那张稚气的、苍白的、却完美到令人窒息的愤世嫉俗的脸。

“今天不做生意。”男人用阴沉沉的声音说,语气冷冰冰的。听到这样的声音,再加上那样一副面容和那样一种口气,你会发现,这是个没有感情的男人,比一块石头好不到那里去。这个男人给人留下的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就好比你在亲临无数墓碑漠然耸立的墓地。因此听到这六个字的姑娘,不寒而栗。虽然说这句话似乎用尽了男人生命的最后一点元气,但这个比他更有生命力的姑娘却被这个气若游丝的男人吓坏了。一听此话,她立刻转过身,拔腿正要跑。就在这时,一个青涩而沙哑的声音从脚下的某一个地方冒了出来,“请等一下!”。虽然这个声音同样吓了姑娘一跳,但她还是立刻放下了刚刚抬起的那条腿。因为这个声音她根本无法忽视,太熟悉了,以至于那种熟悉曾一度让她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惶恐不已。她惊喜而又不安地低下头,只见永恒一骨碌从面板底下钻了出来。

“你想吃什么面?”他像一根柱子一样,晃晃悠悠地立在她的面前,欣喜若狂地问。

一世盯着这个男孩,大吃一惊。几天没见,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他俊美的脸脏兮兮的,身体消瘦了一圈,嘴唇干裂,眼睛布满了红血丝,此刻却闪闪发亮。望着这双明亮如火的眼睛,一世突然忘记了自己站在此地的初衷。她的后背被如火的骄阳炙烤着,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她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她分不清她面前之人、空间、阳光和昏暗究竟什么是什么,究竟是人处在空间当中,还是空间淹没了人;究竟是阳光入侵了昏暗,还是昏暗吞噬了阳光,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天地之间发生了什么,她尤其不知道自己的心脏为什么像在胸腔中狂舞一般,自己的血液为什么都在逆流而上;她只觉得头晕目眩,神智迷乱,魂魄痴醉。她没喝酒,但她觉得自己的确醉了。但不是身体醉了,而是心醉了。突然,纤夫拉船般艰难费力的脚步声一声慢似一声地震荡着她的耳鼓,她从谵妄式的醉意朦胧中逐渐清醒过来,她轻柔着太阳穴,努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抬起狂乱的双眼,踮起脚尖,神思恍惚地越过像一堵墙一样堵在她面前的这个少年的肩膀,瞥了一眼令她感到困惑不解的声音之来源,她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幅面容完全褪色的遗照。她紧盯着这副模糊不清又奇怪扭曲的遗容,仿佛看到死神在吸食生命的元气。她迷乱的眼睛顿时露出惊骇,惊骇之情掠过后,她的神志复原了,她清醒了。她的心不跳了,她的血液循环又正常了,她平静了。她收回目光,放平脚尖,抬起眼,用那双像平静的湖面一样的眼睛凝视了一眼眼前之人疲倦的面庞,然后一声不吭,几乎是相当漠然地走出切面店。

她的这种表现令永恒困惑不解。他一个箭步奔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腕。

“把地址告诉我,我一会儿给你送去。”他用极度疲倦的声音说。

这人世界的一切事如果不是用猜测、揣度、琢磨和估计去认识,而是面对面很好地沟通的话,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误会和不理解发生了。这时,假如这个少年告诉姑娘,他之所以消瘦了一圈,眼睛步满红血丝,声音疲倦,都是为了她,她会作何感想呢;假如他坦率地告诉她,如果不是为了等她,早在一个星期前他就离开此地了,她又会作何感想呢;假如他诚挚而动情地对她诉说心曲,告诉她,因为苦苦地思念她,他茶不思饭不香,已经一周没好好吃东西了,她还会一句话也不说,这么冷漠地离开吗?我们不可能知道结果,因为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所有真心恋爱过的人都知道,在真爱面前,那个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的人,总是胆小如鼠,生怕做错什么事,把那个自己挚爱的人得罪,因而无法取得他(她)的欢心。此刻这个少年便是这样。看着她离开,他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少年拉住姑娘的那一刻,姑娘惊了一下;当姑娘听到少年的疲倦声,不由地停住了,但却没有转回脸。

“告诉我,你想吃什么面;然后把你的住址告诉我,做好面我给你送过去。”少年又用令人心碎的疲倦之音补充道。

听到这样的话,姑娘的心又狂跳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她还是像没有听懂一样,静默了几秒钟,微微低下头,看着他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指纤细的手。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即便是手模的手也不外乎就是这个样子。她用深情的目光凝视着这只手,假如对方能看到她此刻的目光的话,在他们之间蔓延了整整十年的时间的荒原,也许会缩短一些。但是没有,因为假如只是一个假设性连词,不是实际情况。因此,当这个姑娘已经38岁,而这个少年已经26岁时,他们才穿过时间的荒原,走向彼此,在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故乡,即斯德哥尔摩那座伟大的城市的音乐厅,在全世界的瞩目下,深情地拥抱在一起。但这一刻,这位姑娘却不得不轻轻地拿开少年的手,义无反顾地向前走去。

少年绝望地看着姑娘的背影,又向前走了两步,试图追上她,但姑娘已经走出玻璃门,那扇门在她身后晃晃悠悠地关上了。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切面店里,透过那扇门,忧伤地目送着姑娘穿过十字街,最终消失在如潮的人海中。人海茫茫,她要去哪里,他不知道;茫茫人海,自己又要往哪里去,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一旦他离开这里,从此后,他们就天各一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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