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快开到家时,天气骤变,突然狂风大作,尘土蔽天,一时伸手都不见五指。因为能见度太低了,宋天泽只好减缓了车速,探寻着往前开去。原本几分钟的路程,耽搁了半个小时才到。下车时,仆人们拿着斗篷来接,不然恐怕一出去五官七孔都被尘土塞满了。
在这样的气候里,门前的兰花依然被照料地很好,都用坚固的罩子小心地盖了起来。说起这兰花,还有着一段由来已久的典故。七岁那年的元宵节,宋天玉跟父亲出去看花灯,在人群中不小心走散了。宋宁旭急得派了整个连要把坪京城翻过来找,结果小女儿反倒自己回家了,理由竟是认得门口的兰花。从此,兰花就成了将军府门口的标志,不曾撤换过。
回府跟父亲和姨娘们问了安,宋天玉对父亲依旧礼貌而疏远。又和哥哥嫂嫂们道了好,走完礼数的过场,宋天玉就回房去了。梳洗之后,宋天玉看着外面黄沙漫天,轻叹了一口气,从衣柜里随手取了件顺眼的裙装出来。
窗外发狂般的大风,来回摇晃着那些干瘦的树枝,好几次还扑向玻璃窗放肆地呼喊,这般天气持续到了下午五点多才停止。没过多久,管家准时来敲门提醒了,宋天玉淡淡地应了声。望着镜子里的人,自嘲地笑了下,起身出了房间。
即使是在纷乱的战时,有头有脸的人也能继续着往日的华丽。晚宴来宾尽是当时的各界名流,宋天玉一袭蓝色丝质长裙,出场就让所有人狠狠惊艳了一把,之后哪怕少言寡语,前来邀舞者也是络绎不绝。
两支舞下来,宋天玉实在对应付世家子弟提不起兴趣,略感疲倦。想悄悄地躲进书房休息下,谁知就在房间门口,跟六哥宋天昊狠狠地撞到了一起。宋天玉没好气地问道,“六哥,你怎么躲在这儿?”
“我不妨碍你挑夫婿。”宋天昊一脸坏笑地说。
“胡说什么?”宋天玉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玉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宋天昊忍不住逗逗她。
宋天玉抬手给了他一拳,威胁道,“烦人,有话直说。”
“这晚宴分明是父亲安排给你抛绣球的。”宋天昊可一点不傻,早看出来了。
“是给我们接风。”宋天玉一字一顿地说,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幌子。
“没发觉来的都是青年才俊,清一色的世家子弟,保证能让你尽兴地跳到天亮。”宋天昊一针见血地举证,还不忘调侃七妹一下。
“无聊。”宋天玉自知是事实,只能应付一句。
“我溜出去透透气,你继续玩儿,”宋天昊才回来又打算脚底抹油。
眼疾手快的宋天玉一把扯住他,提出了个条件,“等等,我也要去。”
“疯了,今晚你可是主角。”宋天昊可被她吓了一跳,这要被父亲知道,他可吃不了兜着走,自然不敢随便答应。
“要不我们换换?我出去,你来当主角?”宋天玉表示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走走走,怕你了。”宋天昊充分相信她干得出来,与其在这儿闷死,索性豁出去了。
于是,宋天玉跟着六哥熟练地从暗门脱身,再从后门溜了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动作流畅得连守卫都没发现。对这个玩世不恭的六哥,宋天玉顿时心生佩服,这招金蝉脱壳可绝非一朝一夕所能练就的。
花花公子派头的宋天昊晚上玩来玩去的花样,无非是夜总会歌舞厅,回国后亦然。一进场,宋天昊很快就搭上了一个混血舞女,打情骂俏了一番,还跳起了贴面舞,玩得不亦乐乎。而宋天玉只是为了躲避那场相亲晚宴,去哪儿干什么都一样,刚才也跳累了,就坐在吧台旁百无聊赖地喝起了红酒。
“佳人怎可独酌,莫非少人相伴?”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讪笑地靠过来,浑身散发着高级西装都盖不住的猥琐气味。
用余光扫了眼,宋天玉一阵反感,继续默不作声地喝着酒。
“不知能否有幸邀小姐共舞一曲?”那人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宋天玉还是连半个字的回应也没有,仿佛眼前这个发声的物体就是透明的空气。那中年男人有些愠色,怕是没怎么吃到过闭门羹,使了眼色,身后跟着几名保镖模样的人走了上前,围住了宋天玉。
那人佯装斯文地扶了扶眼镜,得意地开口道,“小姑娘,你最好识相点,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还没那个女人敢这么不给面子。”
“滚。”宋天玉起身看着他,轻蔑地笑了,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
这时,舞池中的宋天昊看吧台那边气氛不对,立即甩下怀中的舞女跑了过来,滑头地拉起七妹作势要蒙混过关地溜之大吉,“丫头,跑哪去了?让我一通好找。”
几名保镖迅速地拦住了两人的去路,宋天昊知道来者不善,光人数和气势上自己也着实占下风,遂赔笑道,“误会误会,这丫头多喝了几杯,几位何必跟小孩子计较?”
“我看这小美人清醒得很”,中年男人一面走到宋天玉面前,一面伸手要去摸她的脸。
此时,本就憋着火的宋天玉顺手一酒杯拍了过去,那男人完全毫无防范,一时躲闪不及,头上的血很快就流到脸上。见状,宋天昊三拳两脚地推开了保镖,拉着七妹就使劲地跑,没几步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短促的枪声。一回头,刚才还气势嚣张的中年男人已头部中弹,倒地不起,几个保镖立即本能地朝着子弹射来的方向还击。
一时枪声此起彼伏,夜总会里混乱不堪,桌椅摆设碰翻了一地,人们纷纷作鸟兽散,疯狂地涌向出口,不断有流弹从周围飞过,打得玻璃四溅。有人不小心中弹哀嚎,有人被推得摔在地上,有人光顾着惊声尖叫。
好不容易费力地挤出了门,宋天昊先把七妹塞进了车里,自己刚坐上去,还没来得及关门,就被人一把扯了下去,一个踉跄的时间,车就被开走了。等宋天昊起身去追,车子早已开远了,想到七妹还在车上,他发疯一般地往家跑去。
车上的宋天玉第一反应就想要跳车逃离,不料,手刚碰到车门开关,自己就被开车的男子先一步用枪指住了。那人戴着帽子,天色也暗下来,宋天玉根本没法看清他的面容。他单手开车还能飚得飞快,拿枪的手也没有挪开的意思。
“你别害怕,等我到了地方,就会放你回去,现在出去更危险。”那人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同时也不容置疑地承诺道。
“是你杀了那个人?”宋玉只好放下了拉着车门开关的手。
“这还得谢谢你。”那人也放下了枪,继续开着车。
“我?”听着还成帮凶了,宋天玉更为不解。
“迟点你就会知道了。”街上有灯光照进车里,只看到他的嘴角上扬了一下。
“你到底是什么人?”作为人质,宋天玉也问了这个经典问题。
“反正我杀的都是该杀的人。”男子并不打算正面回答。
虽然那个搭讪的人很是讨厌,可突然的身亡还是让宋天玉心有余悸。在车上,宋天玉不再多问什么,那男子也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就沉默地呆在车里。一路飞驰到了个偏僻的小码头,男子不由分地拉着宋天玉上了一艘渔船,除了船夫,舱内还坐着两名男子。
坐下来,借着煤油灯的光线一看,其中一个竟是三哥宋天易。今晚,宋天玉还真是惊奇连连了,喊了声,“三哥。”
“玉儿,你怎么在这儿?”宋天易也着实意外。
“你们认识?”开车的男子一听,也惊着了,随即解释道,“我撤退时,随便抢了辆车,不小心把这位小姐给带出来了。”
“这是我七妹,宋天玉。”宋天易马上又恢复了木无表情。
“三哥,你不是去……”回国后,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三哥,宋天玉满是好奇。
“我去军统了,任务就是暗杀投日汉奸,今晚死的就是汪伪特工总部第2处处长吴非行”,宋天易简练地说完了近况,转而奇怪地问道,“玉儿,什么时候回国的?
“今天”。确切地说,宋天玉从下船到现在还不到半天。
“怎么一回来就跑去夜总会了?”宋天易似乎对此颇为不满。
“跟六哥出来透透气,哪想还碰上这出了?”宋天玉有些心虚,声音也低了许多。
“老六真是死性不改,就干不出什么好事,你也是的,不拦着还跟他一块瞎掺和”。宋天易立即摆出了兄长的架势,劈头盖脸地训了七妹一通。
“好了好了,今晚还多亏了七小姐一杯子砸得好,我才有机会避开保镖的干扰,准确地一击命中”,那男子顺带向宋天玉补了个自我介绍,“我叫傅怀澄,也是军统的特工。”
从惊悚奔命到现在,宋天玉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个男子,他要比宋天易年纪略轻,比起三哥的阴郁冷酷,傅怀澄要随和阳光得多,眉宇间英气十足,笑起来却像个孩子般单纯。有些人的笑容本身就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让一个狙击杀手瞬间化身邻家男孩,连血腥的子弹都显得没什么心机了。深夜的船舱里,傅怀澄的笑容照亮了昏暗逼仄的空间,也让惊魂未定的宋天玉安了心。
独自飞奔回家的宋天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魂未定,一进门也不顾得别的,马上冲去跟父亲说了来龙去脉。向来镇定自若的宋宁旭,一听女儿出事了立马就气炸了,“玉齐儿被人劫了?”
“我还没来得及开车,就被拖了下去,当时七妹还在车上。”宋天昊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心里也是自责不已。
“混账东西,一天到晚花天酒地,回来就给我惹事,你妹妹最好平安无事,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宋宁旭劈头盖脸就是两巴掌,打得儿子嘴角渗血,差点就没站稳。
“老爷,你别光顾着骂天昊,他又不是故意的,要不咱们报警吧?”看见宝贝儿子挨打,三姨太马上跑出来护犊子。
“慈母多败儿,没你说话的份儿。”这次宋宁旭非但不买账,还连带她一起吼了。
“父亲,我派人去找玉齐儿。”宋天泽担心妹妹的安危,主动请命去寻。
“你先带些人秘密寻找,动静小些,尤其不能让日本人知道。”此时,最担心就是日本人借此使坏,要是女儿落到他们手里,就是生生被抵住了软肋,“这次死的是汪伪的汉奸,十有八九是军统干的,先找老三问问情况。”
怒而不乱的宋宁旭,很快做出了权衡判断,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忐忑不安。玉齐儿是他心中那块最柔软的部分,哪怕轻轻划上一刀,都是鲜血直冒。
天一亮,宋天易亲自把七妹送了回来,全家着实都松了口气。看见女儿平安无事,宋宁旭明明心上的大石落下了,嘴上却还是严厉不改。这回没人拦得住,宋宁旭硬是让老六老七结结实实地挨了顿家法,还规定闭门思过,近期都不准外出。
宋天易在家没多作停留就走了,一如既往的冷着张脸,仿佛家里的一切都与他漠不相关。七妹被劫,他更多的是惊讶。而父亲要动家法,他也是事不关己,一言不发,嘴角还藏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更为怪异的事再次发生了。在家养伤的日子里,宋天玉经常收到三哥寄回来的小说。正心生奇怪,自小三哥就与自己不怎么亲近,还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德行。这回,他怎么会主动关心起自己来?直到收到那本玛格丽特?米切儿的《飘》,里面夹着一张精致书签,背后写着“对不起”,署名只是一个“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