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一时人头攒动,管家指挥着佣人们进进出出,要赶在吊唁开始前把所有的花都换成白色的兰花。早到的人,看这架势就知道是七小姐发飙了,就连平日很得宠的三姨太也一声不吭,此时没人想去当这点导火索的炮灰。
站在灵位前的女孩,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浑身散发着呛人的恨意。整个将军府上下都知道,绝对权威的老爷就算再宠哪个女人,也都比不上这个小女儿分毫。七小姐宋天玉并非骄纵跋扈的主儿,可一旦发起脾气来,谁要是碰上绝对是下场惨烈。
老管家走上前去禀报,“七小姐,都按您的意思换好了。”
“知道了。”宋天玉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一袭绸缎的白色旗装。
“时间快到了,老爷就过来了。”老管家好心提醒了句。
宋天玉头也没动一下,依然盯着母亲的遗像,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他就不必过来了,免得到时彼此撕破脸。”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面面相觑,其中少不了有幸灾乐祸当戏看的。老管家刚想劝,就被一个年轻男子示意退下,那男子压低声音说道,“玉齐儿,今天压压脾气,别在台面上闹。”
“额娘忍了一生,你不心疼就算了,今天我一定要替她出这口气。”宋天玉丝毫不为所动,摆明心意已决。
“你说的是什么话,这也是我的额娘,”年轻男子皱了皱眉,按着女孩的肩头,“生在这样的家里,顾全大局就是一切,这也是额娘所希望的。”
“四哥,你别管,也管不了,除非我死。”宋天玉扭过身去,甩下一句噎人的狠话。
此时,一家之主宋宁旭已身穿素服地出现了,后面还跟着新过门的四姨太,即将迈入灵堂时,只见一卷白绸突然飞出拦住了去路。顺着白绸的方向望去,执着绸布那一端的正是怒气冲冲的小女儿。
“玉齐儿,你这是干什么?。”宋宁旭低沉地问道。
“宋将军,这里不欢迎您,还有您的新夫人。”宋天玉显然并不打算给父亲留半点面子,当着全府上下公开发难。
“放肆,你敢在灵堂上胡闹,别怪我……”宋宁旭是知道女儿的脾气,但她从来也不会如此失分寸,这简直是对自己公开的挑衅。
“您是要动手,还是要动枪呢?”宋天玉轻蔑地看着父亲和新姨太太。
“来人,把七小姐给我关回房里去。”在府里,老爷的命令就是天,可这次涉及七小姐,下人都犯难了,犹豫地不敢向前。
在外统领千军万马的上将宋宁旭,唯独对这个小女儿一点办法没有。以前无论父女俩怎么怄气,事后也都是宋宁旭私下找机会哄回女儿的。
见这般毫无动静,宋宁旭更是火大了,“都聋了吗?不想活了?”
“原来,家里有的只是将军,没有父亲,更没有丈夫。”看着暴跳如雷的父亲,宋天玉缓缓地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发号施令?额娘到死都念着你,而你呢?你在忙着娶新姨太太,这就是你们曾经的生死相许?到头来也不过是谎话一场。”
两行清泪划过宋天玉倔强的脸庞,冷漠地直视着盛怒的宋宁旭。此情此景,宋宁旭心如刀绞,半生夫妻,却终究情深缘浅,生死相离。面对女儿的质问,宋宁旭颓然地咽下痛彻心扉的悲伤,铁打的将军是不能落泪的,随即转身离开了,再也不曾迈入灵堂一步。
此后,宋天玉和父亲的关系不复往日,甚至见面也屈指可数。只要父亲在,宋天玉就能避则避,能躲就躲,就是极少打照面。宋宁旭事后几度想要示好言和,也都被她给挡了回来,多为不欢而散。
到了十八岁,宋天玉执意要留洋学医。作为父亲,宋宁旭自然知道,女儿这是要彻底远离自己的世界,蓉嘉的死和新娶的妾让她无法释怀。
“父亲,要不我去劝劝七妹?”长子宋天铭已颇有家长风范。
“劝要有用,她就不是宋天玉了。”宋宁旭太明白这个小女儿了。
“玉儿虽还年少,却并非寻常女子,出去见识下也是好的。等她长大点,会理解父亲的难处。”宋天铭劝慰道,努力地想要修补父女俩的裂缝。
“但愿吧!我喜欢是她这烈脾气,可头痛的也是这点。”宋宁旭对女儿显然是无可奈何了,颇感伤神地捏了捏印堂穴。
“那我就给七妹安排留学了,正好跟老六一起出去,在外面也好有个照应。”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后,宋天铭接下来打算着手准备了。
“就老六那德行,出去谁照应谁还未必。”宋宁旭对子女的秉性倒很是了解,排行第六的宋天昊自幼玩性最大,玩起来样样精通,可就不肯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你去办吧!还有,老五那小子在军校成绩是不错,可乱子也没少添,你别给那小子打掩护,瞒而不报。”除了老大,其余几个子女也没几个能让人省心的。
“老五是有些年少气盛,学业可没拉下。”宋天铭笑着回答道,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脾气,闹上几年也就相安无事了。
“这小子就没跟我对过路,怎么忤逆怎么来。”宋宁旭对老五宋天烨就没少动过手,那小子还倔强得很,死不悔改,明知故犯。
“老三被戴局长相中了,准备要调入军统。”宋天铭定期会跟父亲汇报下弟妹的近况,“老四则进入了刘师长麾下,作战屡创佳绩,已获破格晋升了。”
“从小到大,我总觉得老三心里藏着太多事,那孩子也不愿说出来,做特工或许也算是适合他的。这能继承我领兵打仗的,恐怕也只有老四了。”他这个做父亲,虽常年在外征战,却还是在用心观察每个子女的。
之前在葬礼上劝说玉齐儿的男子,就是宋天泽,朴素丧服也盖不住的气宇轩昂,年纪轻轻已显露处变不惊的大将风范。众多儿子中,曾最被看好的老二宋天启,在十三岁那年意外坠马身亡后,宋天泽无疑是父亲眼中出类拔萃的接班人选。
很快,宋天铭就安排好了老六和七妹的出国事宜,七妹按其意愿选了最负盛名的医学院主修外科,而向来玩世不恭的六弟宋天昊则选了个油画系。直到离开,宋天玉仍不肯打破与父亲之间的僵局,客气礼数不缺,却不再亲昵。
登船那天,宋天泽特意请假来送七妹,两人向来感情甚笃。长这么大,七妹还是第一次出远门,作哥哥的,自然也是一万个不放心。一旁的大哥,忍不住地叮嘱同行的六弟,“天昊,在外不比家里,你也上点心,好好照顾七妹。”
“大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还指望那小霸王罩着我。”嬉皮笑脸的宋天昊可谓宋家的一朵奇葩,永远带着格格不入的无所谓。
“算你有自知之明。”宋天玉对这个六哥的情分虽比不上四哥,却也不讨厌,至少他活得比较真实,在家里也算是能多说几句的人了,尽管大多是耍贫斗嘴。
“玉儿,出去也得收敛点,学着做个淑女,别老跟个假小子似的。”对这两兄妹,宋天铭各说一句,也不厚此薄彼。
听罢,宋天玉淘气地做了个鬼脸,哪怕左耳进右耳出,嘴上却没有说什么。作为大哥,宋天铭向来是一碗水端平,就事论事,不会偏袒谁,就冲这点弟妹们都对他很是尊重的。
趁着只有两个人时,宋天泽低声问道,“玉齐儿,你还真打算跟父亲杠下去?”
“四哥,劝我的话,就别提了。”宋天玉迅速地堵住他的口。
“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那件事也是个意外。”宋天泽并非为父亲开脱,只是刺客难防,额娘为了救父亲挡上了一枪,这账全算到父亲头上也有失公允。
此时,大哥和六哥在招手示意他们过去了,马上就要登船了。临走,宋天玉很认真地对四哥说,“以后,我很难再相信爱情了。”
远洋轮船慢慢地远离了码头,逐渐远得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想起七妹临行前平静的笑容,宋天泽心中感到阵阵刺痛,只希望往后的日子能抚平她心中的伤痕。换谁经历了那般地失去至亲,也难再回到往日心情了,自己逞强的背后也是一片狼藉。
四年后,远洋码头上人来人往,从世界各国过来人与货都在此驻足停靠。十点半时,一辆气势磅礴的大型客轮入港抛锚后,放了下船的阶梯,码头上一时间拥挤了起来。西洋的传教士戴着十字架念叨着耶稣受难,印度阿三裹着头巾大包小包的家当,回国的富家子弟都流行淑女绅士的洋派打扮,欧美商人大多一副前来掘金的贪婪表情,而穿梭于这些各色人群中间的是些靠出卖力气为生的挑夫。
宋天泽亲自开车过来,等了两支烟的功夫,才看到一个穿洋装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乌黑的卷发绑了个马尾束在脑后,蝴蝶结衬衫外加了件格纹马甲,长裤配皮靴更添几分帅气。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散发出的冷静和从容却是早过年岁许多的。
见到靠在车门上的宋天泽,女孩俏皮一笑,“四哥,不认识了?”
“锉骨扬灰都认得。”宋天泽摇摇头,笑着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
“这么快就被你认出了,不好玩。”宋天玉撒娇地扁扁嘴。
只看到七妹一人,宋天泽又往后看了几眼,问道“老六呢?”
“谁知他又去跟哪个小姐搭讪了?”宋天玉对六哥的行踪,素来毫无兴趣,反正那么大个人了,丢是丢不了的,他消失的缘由无非就是美女。
“晚上父亲为你和老六准备了接风晚宴。”宋天泽也深知老六的套路,不甚担心。
“要都是些老家伙,我可没兴趣去。”玩够的宋天昊不知何时又自动现身了。
“六哥,刚去哪了?下船时连个人影都不见。”一见六哥,宋天玉很是不满。
“那俄国公主真像个洋娃娃,”没什么变化的宋天昊,其关注点除了美女,还是美女。想起宋天泽刚才的话,又问了句,“四哥,晚上是个什么情形?”
没等四哥回答,宋天玉漠不关心地说了句,“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商政宴会吧!”
“玉齐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看七妹还是嫌弃的表情,宋天泽忍不住提醒道。
为了免于一回来就被教育,宋天玉立即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干脆少谈家事为妙,“对了,四哥,我的工作怎么样了?”
“随时都可以去报到,我的宋医生。”宋天泽虽知道她的小伎俩,还是拿她没办法。
就在七妹和四哥交谈时,宋天昊又瞄了几眼刚下船的异国美女,一转头就发现那两人都要上车了,赶紧追了上去,边跑边喊,“喂!你们等等我。”
兄妹三人在打闹玩笑中驱车离开了码头,抬杠斗嘴如同儿时的样子,暂且忽略了成人后的无奈和伤痛。车子逐渐远了聚散离别的人潮,开向了总归要回到的将军府。许久后,宋天玉曾忆起数度回来这里的心情,当时以为出走是不得已,而回来是不由己,殊不知来来回回都是逃不开的轨迹。
1938年的坪京城,依靠着宋宁旭所向披靡的铁血部队,让虎视眈眈的日军未曾讨到半点便宜,直到如今仍未被直接占领。然而常年的频繁战乱,以及物价飞涨,让昔日繁华的坪京城也逃不过破败之象,谁也不知道这里相对的安定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