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又开玩笑了,小晴躲开他的糖,也跟着笑起来。振山说:“你别看这个麦芽糖很平常,实际上很难熬的,三斤米才有一斤好糖。两斤米一斤是一般的,一斤米一斤就是咬不动的石头,不但没有钱赚,喂猪都不行。要让它更甜更白更出糖,我听说,还要加一点农药进去,一点点,当然,人吃了不会中毒的。”
“什么,酿糖加农药?第一次听你这么说怪话!以前,我盘古院子的三娘做这种糖,亲眼看她做,从没听说要加点农药。先把稻谷泡湿了,放几天,发芽了,碾出米来,放在一口大锅里,慢慢地慢慢地熬呀熬,火急了,糖就很少,并且又黑又黄又硬,不好吃了。振山,你知道的好不少啊。”
“我从小喜欢吃这个糖。小的时候,我娘一天蒸一碗给我,他们都说我小时候又白又胖,不是你现在看到的又长又瘦的样子。”
“那时候没什么好东西喂孩子,这种米糖确实是不错的营养品。我也听说,我妈妈拿蒸得软软的米糖为我们三个呢。要是妈妈没有奶水,农村里没有钱买奶粉,还好,有红薯有稻谷,可以做麦芽糖。只是,小孩子吃了这种糖,一定要漱口,你没看见农村很多小孩子都长虫牙吗?你看,你看,我左边,里面的座牙,空了一个呢。”
“哦,有道理,还好,你只有一个虫牙,而我,从小讲卫生会漱口,我没有虫牙,哈哈。其实,我开始也不相信熬糖要加农药,是我娘告诉我的,她听卖糖的人亲口讲的。我们吃他的糖吃了好多年,越来越健旺。你看,猪吃的东西,肯定有泥沙,有青虫,有残留的农药,很少听说猪食物中毒啊,他们说,吃一点农药还可以增强抵抗力呢。”
“猪是猪,人是人啊。”
“我娘说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要变成猪,吃喝现成,有人伺候,养得白白胖胖,整天乐呵呵地享清福。我也很喜欢猪,从小跟娘喂猪,喜欢摸猪的耳朵,热热的,软软的,很好玩。我娘说,我要是个女孩子,一定是养猪能手,跟猪有感情有缘分嘛。”
“又开玩笑,是不是?热热的,软软的,很好玩。”小晴开怀大笑,捏住振山的耳朵,轻轻往下拉。他顺势倒在她怀里,涂了她一脸的米糖,黏黏糊糊,两人哈哈大笑。
“做人只要不动脑筋,就会变成猪,不需要等下辈子。你试试看看,不要想任何问题,只要一天功夫,晚上睡觉时,躺在床上,就会变成一头大肥猪!”
“哈哈,我变成大肥猪,我喜欢变成大肥猪!你就发财咯!你不要把我卖了啊。你还是要跟我睡觉,因为,我还是你的——”
小晴去捂他的嘴巴。很奇怪,今天开心,他开起玩笑来觉得很有趣。原来,她也是喜欢开朗有趣的人啊。嘻嘻哈哈,那碗糖早就凉了,还没来得及吃完一半。
振山经验丰富地说:“米糖凉了就不要吃了,只有再蒸一次。米糖又叫敲糖,用牙齿去咬,会粘掉你的大牙,用菜刀去切,会折断你的利刀。你只要用一把小铁锤,轻轻一敲,就碎了,要哪块敲哪块,要多大块就能敲出多大一块。”
“厉害啊!振山,吃米糖的高手,懂得这么多呀!米糖也跟有些人一样,听哄的,听奉承话的,捧得他高兴了,比谁都乖啊。”
“哈哈,你在说我,说我——”
小晴觉得他的吻,和麦芽糖一样甜蜜,浓稠。这时,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麦芽糖的香味,甜蜜,浓稠,像幸福本身一样朴素,它让人相信,我们的日子,过去,未来,都是富足的,自在的。是吗?我的“又长又瘦”的大肥猪!
他说,既然身体不舒服,那么还在家休息一天,他晚上回来,明天一起去店里,一起去照艺术照。以后,把照片挂在房里,像明星一样漂亮。青春永驻,永远二十岁。
等到很晚,振山还没回来。说好要回来,明天一早一起去店里,一起去照艺术相的呀!还是小孩子,不谙事靠不住!转念又想,也许是自己身上还没干净,他那么年轻,生怕抑制不住。她曾经和他讲过一个发生在盘古院子的故事。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有一个长得非常标致而且心灵手巧的眉子姑姑。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对象,一年后,双方父母商议,经八字先生慎重测算,定在某月某日黄道吉日结婚。良辰美景,喜气洋洋,没想她那天正巧来了“好事”!以前的恋人之间,平时很少接触,只有结婚圆房的夜里才有机会亲昵。后来,结婚第三天,新娘进了医院。医生把她的新婚丈夫大骂一顿。后来,她得了一种那时候村里人解释不清的怪病,很快就死了。一个美丽的青春生命,却毁在新婚之夜!振山听了故事也感叹,说以前的男人不懂事,又说,如果结婚之前就尝了,也不至于那么急。小晴既恨那些愚昧的算命先生,又怪眉子姑姑,自己应该告知真情,提前或推迟几天,她甚至赞同“结婚之前就尝了”。听这个故事时,小晴才六七岁,还想不到新婚之夜除了吃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看,以前的结婚大事,好像并不关心要结婚的两个人本身的幸福。
她一夜辗转不安,一会儿怨恨振山不守约定,一会儿又替他开脱,还赞许他在这件事情上的理智克制。真是无限的挂牵,无限的思念,无限的甜蜜。天还没亮,她就起床梳洗,准备早早去城里,好问问他也验证他昨夜的同感。
村头有狗狂叫,有外人进来。
小晴赶到家娘那边,走廊上听到几个人在说话,敲开门,他们都像剪断的墨线,一个个忽然沉默了。父母,三个哥哥,还有徒弟小张,一个个阴沉着脸。火炉子还来不及生好,冒着烟。
不祥之感,他出事了!一定是他!
小张低着头说:“昨天夜里,十点多钟,十点多钟。师傅说,好朋友刘社生在这里聊天,太迟了,不回去了,要和我一起睡在店里。准备关门,看见椅子上有串钥匙,师傅说是刘社生的,刚才不该借他的小银耳刮挖过耳朵,没提醒他把钥匙收好。我本来劝说,我们帮他保管好,明天他自己会回来拿。师傅说,刘社生很疼老婆,天冷,不要老婆起床开门,自己带了钥匙开门进去。师傅要我看店,自己去送钥匙,说不回来了,在刘社生那里住一夜了。我不放心,还是跟了出去,一人一辆单车去送钥匙。在马伏塘大拐弯那里,对面开来一辆大货车,开得很猛。我们让到最边上,它也逼到最边上,还把师傅撞到马路下面的沟里。货车没有翻,才刹了车,原来,盐业公司,那司机喝了很多烧酒——”
“不要说了,小张!”小晴喝道。
一家人哭哭啼啼奔向县人民医院住院部。住院部冷冷清清,振山十分钟之前,失血过多,走了。
夜幕降临时,振山回到刘家桥。老屋门口拉了电线,装了电灯,灯火通明,也请了一个敲响器的班子。敲着敲着,直喊太冷清,拿了钱走人了,因为没有看热闹的人。几个本村本族的老人一边喝着酒,一边讨论,该不该让振山进祖坟。按规矩,男子不满二十,又没有后代,还算夭折,不算成年,不能进祖坟。不能进祖坟,另外也没有地方去了,政府在提倡火葬,他是年轻人,正好可以领这个先啊,听说乡政府可以报销路费。振山的父亲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他没有半句意见。但是他的母亲哀哀地说:“如果火葬,就不要回来了,现在回来了,你们才说,不是叫父母多伤心一回吗?”
“他虽然没有满二十岁,但是我,他的老婆,已经在昨天满了二十周岁,不信你们去看户口簿的登记。所以,他和村里任何七老八十的人一样,应该享有入土为安的权利。他十八岁就自己独立开店做生意,就结了婚成了家,怎么说是没有成年呢?他为了给朋友送钥匙,担心朋友进不了门,担心朋友的老婆起来开门受了寒气,有多少男人,一辈子都不懂关心别人,不会关心别人就不会关心自己人。我们这些平常人,谁都没有惊天动地的事业,在病床上送终和意外丧生有什么区别吗?振山进了祖坟,对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有什么坏处吗?对刘家桥的子孙后代,有什么坏的影响吗?”
老人们突然放下酒杯,僵直着脖子,抬头看着小晴,他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旁,听到了他们为难的叹息。连振山的父母都大吃一惊,不相信平时在家里沉默寡言的小晴,竟然这个时候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