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非常模糊,只是感觉特别喧嚣,仿佛童年时代跟随父母去镇上赶集,车流不息,人来人往。然后突然间一切失去声响,人群散开。四周一片漆黑,他跌跌撞撞地四处摸索,只渴望找到一处光亮。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我又是在哪里?不要抛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他后来曾多次,在对这个社会深刻绝望的时候,产生这样的幻想,如果当初许以明朝自己冲过来时,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与躲闪,那么或许他已经死在许以明刀下。也就不用再继续面对这样冰冷的世间,而家人,或许还能获得应有的赔偿。
只是那些事情已经真切发生,即使那些过去永远过不去,也不存在任何更改的可能。回忆的最终性质,不过是让人对过往再次产生徒劳的感伤。
他被连夜送到市里的医院,住进特护病房。失血过多,不曾醒来,一直在昏睡。直到三天后,他才再次苏醒过来。用疲惫的双眼,打量这个肮脏的世间。
家人早已乱成一片,父母神情憔悴,一直陪在他身边。陈怡也站在一边,眼睛红肿,看到他醒来,再次流下泪来。
她把所有的一切都归结在她自己身上,认为他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的原因。她宁愿此刻躺在病床上的人是她自己,也不想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而有邻居已经在提醒她,他或许一生都会因此而记恨她。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坦然面对他,认定自己对他有所亏欠。也就致使她跟他在日后一直纠缠在一起,互相伤害。
他曾多次告诉她,他所经受的一切,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不过是受害者中的一个。同样是被命运捉弄的人,他从来没有因此而对她有所埋怨。只是觉得她所承受的过多,为她感到不平。又因为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而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到深切的自责当中,无法原谅自己。他们曾是如此舍弃自我为对方设身处地着想,只是命运弄人,他们最终还是成为势不两立的对立方,彼此征战,不死不休。仿佛曾经投注在对方身上的感情,都已付诸东流。
社会象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每天上演着各种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每天都会有不平之事发生,然而人们的内心早已趋向冰冷,对一切毫不关心,唯一在乎和关注的也只是自身利益。有时候甚至无法分清,到底是人影响了这个社会,还是这个社会腐蚀了人心,让人不得不冷酷自私地生活下去。
他在住院期间,许以明被当地派出所拘留。本以为他会获得应有的惩罚,却不想在他住院第七天,许以明就已经被无罪释放。许以明家人早已用金钱打点好一切。他们甚至给他的主治大夫给了红包。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主治大夫对他家人态度冷淡到极点,查看他伤口情况时动作亦是十分粗鲁。他那时从监护病房搬了出来,邻床的主治大夫是一个四十多岁中年人,为人和善,经常和病人及家属开各种玩意。而他的主治大夫,从进病房那刻就冷若冰霜,如同上门催债的债主。
人心叵测,世间正义更是苍白可笑。所有的律法与公正,在金钱面前不过是一纸空文。那些说着善恶有报的人,也不过是在为自己寻找一种寄托。世间真相本就如此,我们只是活在底层的卑微人类,无力更改。只能咬牙承受这些不公待遇。
人的成长,总是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而书本上也说:一个人如果经历过家道中落,就会看清楚这个人世间。
他住院那段时间,亲朋过来探望,带着一些礼品,说一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不过是在履行这个世间的客套规律,这是被世人一再推崇的人情世故。舅舅前来探望,所带来的不是安慰与怜悯,而是对母亲的指责。指责母亲没有将女儿嫁过去,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诸多事。他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用看透一切的态度来说明这些早已经发生的事实,似乎只有自己的决定才是英明正确,而别人无论做什么都是有所欠缺。
母亲那时精神几近崩溃,在被呵斥时也只是无力地痛哭。如此麻木不仁,丧失一切尊严。他不愿看到母亲这样,却也没有足够的底气站出来让舅舅闭嘴,只能蜷缩在病床上,流下屈辱与痛恨的眼泪。
直到多年以后,他依然不能原谅舅舅,无论母亲怎样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为他开脱,也改变不了舅舅在他心里的形象。
他说。我愿意相信他是出于好意才这样说,但我无法认同并接受。在那种家人几近崩溃的时刻,如果是真心实意地关心,那么带来的不该是指责,而是安慰,或者说是怜悯。而不是以一幅长者的姿态,对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做出任何假设。既然外公外婆尚且健在,就论不到他站出来对此指手划脚。
他在经历那些事之后,早已变得偏激固执。看透这个世间人与人之间的虚幻假象,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被自身利益牵扯影响,也不想自欺欺人地继续逢场作戏,维持可笑的表面关系。一颗心逐渐变得冰冷,对世间情谊失去信心。
他说,我愿意对这个世间继续抱有好感,单纯盲目地生活下去,但我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去这样想的理由。我所经历和见识到的,都在竭力地将我朝相反的方向拉去。我无能为力,无法做到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