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怡婚后不久怀有身孕,因为许诺长期住在部队,很少外出。经常一个人在家,像往昔那般独自生活。她知道他目前的状况,急于想要改变他,却总是毫无办法。只好打着请他过来陪自己的幌子,希望他过来,渐渐走出心结。
故乡那种地方,落后闭塞,长期生活在此间会让人心生懒散,丧失一切斗志。何况是一个本身对生活有极大逃离之心的少年。
他被她说服,又或者只是想再给自己机会,给陈怡机会。他内心深处,一直有隐隐期待,希望陈怡是真正走进自己内心的人,而不是永远站在对的一面来批判他,教训他。
生活总是如此,一再抱有希望,却一再失望。美好的幻想总是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他认清了他们之间无法互相安慰的现状,却因为始终心怀期待而一再介入彼此生活。他们无法互相安慰,无法拯救对方,这是早已注定的事。
他再次被迫参加各种酒会,与许诺同事在饭桌上谈笑风声,一转眼就流露出疲惫的神情。但始终无法坚持自己的原则不去做这些事,因为他明白许诺与陈怡在他身上的付出,他无法拒绝他们释加在他身上的这种本不被他所接受的好意,于是只能如此委屈自己。
大量酒精摄入体内,大脑也飞速运转,曾经的一切像旧电影一般回放。他总是在这种时刻陷入一种深沉的绝望。他清楚地明白,他不愿意这样与人逢场作戏,强颜欢笑。他只是感觉很累。
某天,许诺再次与战友小聚。他被强迫参加,看着他们彼此欢笑作戏,只觉无聊疲累,只想一个人静静。又不能让他们失望,只能强迫自己端起酒杯挨个陪笑碰酒,觉得自己像是三陪女,丧失一切尊严与底线。最后终于无法自控,跑进洗手间关上门无声流泪,那悲伤绝望如此沉重,透不过气。
陈怡察觉出他的异常,强行推开洗手间的门,看到他站在门后,满脸泪水。
她说,我看到你站在门后,满脸是泪。那一刻,突然心生悲凉。我仿佛看到曾经的自己,在被现实灼伤后独自流泪。景初,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不知该如何来安慰你。因为这是你人生的必经阶段,是你成长过程是不可缺少的部分,我无能为力。
这个世间本来就是如此,只有站在食物链顶层的生物才能决定游戏规则。我们都无法逃避,因为我们的力量于这个世间来说何其微弱。
他每日陪着陈怡,下楼散步,买菜回家做饭。散漫又毫无目的,仿佛失去航标的帆船,在原地打转,止步不前。时常被灰暗笼罩,不愿说话,只想一个人静静。陈怡总是对此不满,一再控诉对他的多愁善感,厉声呵斥他的自私懦弱,不留情面。
他终于明白自己早期预言的真实性,并被其打败。内心疾苦无法倾诉,只能在晚上独自站在阳台,看着这个灰暗的世间发呆,抑或是抽一支烟。
他说,我终于对我们之间这种彼此中伤的感情失望,不再抱有希望。以前不止一次这样说过,但没有任何一次是如此痛彻心扉。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正失去她,从内心深处,再无对她的任何眷恋。陈怡,我们何以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一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中伤彼此却以此为乐。我们像是两只身上长满利刺的刺猬,一旦分开就会觉得寒冷,靠近后却总是被对方身上的利刺扎伤。如此无能为力。
我已没了之前对你的那般感情,那种超越一切的关爱,终于在现实现前一点点熄灭,被等量的恨意所取代。我恨,恨你的刻薄,恨自己的懦弱,更恨这个冷酷的世间。
他跟她激烈争吵,彼此毫不留情,像是有着深仇大恨的敌对方,急欲把对方斩于马下。他们如此决绝地伤害对方,无法原谅彼此,是因为不愿看到在彼此身上投注的如同被注入水中的希望就此消失。
他到最后,无限悲凉又满怀讽刺地笑着说,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争论,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对抗。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有我的坚持,无论我的坚持是否被你所接受,那亦是我走下去的动力所在。我们无法安慰彼此,不如在彼此生命中消失,不再打扰对方,彼此伤害。
他不愿再跟她有任何纠缠,只想一个人静静,于是转身下楼,独自出门闲逛。偌大世界,却始终找不到容身之所。路上行人的脚步是如此匆忙,神色焦急。但他们都有一个去处,可供自己短暂停留。而他呢?他打量着这个城市,觉得无限陌生,发现自己不过是挤在其间的过路客。这里不属于他,他不该在此停留。
那种被遗弃的感觉再次卷土重来,他忍住眼眶中涌出的泪水,转身走进一家网吧。
她在家中端坐片刻,冷静下来后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对于这个脆弱的少年过于直接残酷,心生悔意。于是拖着不方便的身躯,下楼去寻找他。她知道他用以缓解压力的方式,很快在网吧某个角落,发现正窝在椅子里面无表情流泪的他。如此脆弱苍白的少年,让人顿生揪心般的疼痛。
她要带他离开这里,他不肯,就那样站在网吧僵持。她此时已怀孕数月,腹部明显隆起。网吧环境恶劣,并不适合她长待,但她亦不退缩。因为她算准他定会不让自己在此间多有停留,他虽然言辞激烈狠毒,内心却依然关心着自己。
他终于无声走出网吧,在门口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看着马路上车流不息,暗自发呆。她亦不发一言,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她知道此时任何言语都会激怒这个少年,只能任由他这样沉默下去。等到灰暗情绪过去,便可再次相安无事。如同以前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争吵,都是如此收场。
他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我们何以如此中伤对方,将对方批判地一无是处,却沉溺于此。如此势不两立,针锋相对,像是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仿佛曾经彼此相扶相持的日子只是一种幻想与精神寄托。只是如今我真的累了,不愿再这样彼此纠缠下去,毫不留情地中伤彼此。
犹记得你结婚那天,我看着笑容得体大方的你,突然心生悲凉。因为我知道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你已经离开了我的世界。这种发现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很绝望,因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在你身上寄托过多么大的希望,亦就不会懂当你批判我时我心里的难过与伤心。
我们没有对错之分,只是各自有分明的立场与坚持。一直想把对方拉进自己阵营,却一再陷入到失望中去。陈怡,我们如此相像,俱是对这个世间无能为力的可怜人。只是可惜我们已经无法彼此安慰,时光已然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离彼此渐行渐远。
不,景初,我从未改变,更从未改变对你的感情。我依然以你为唯一。这些年对你的批判与恶意中伤,只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不要再这样萎靡下去。因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你不能因为过去发生的那些而毁掉将来。景初,你该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为何你总是执着于那些已经发生成为事实的过去?
因为过去永远过不去。那些曾经发生的事,对人已经造成无法抹去的创伤,无法被轻易搁置。我并不是一个充满斗志的人,可以冷笑着打落飞来的冷箭,坚持执着地前行。我没有方向与动力,不愿做欲望的囚奴。我伤害到你了吗?为何你总是一再以我为耻,践踏我的自尊与骄傲?
……
他们再次陷入争论,站在大街上彼此不死不休,像是两个在极力撕扯的人偶,拼尽一切力气想要把对方拉扯到自己阵营。他坚守的城池终于在她激烈刻薄的言辞中败下阵来,变成一地碎片,扎伤他的内心。
他只觉得无聊绝望,再次想到以死获得解脱。他流着眼泪,笑着对陈怡说,我们或许可以这样一直斗争下去,直到有一方倒下,分出胜负才肯罢休。但现在我累了,不愿意再继续这样毫无意义的游戏。
你一直以我为耻,批判我的种种不是。我明白,是我的存在拖累了你的生活,是我让大家都过得不顺心,这所有一切,全都是我的责任。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的梦想。唯愿你自我珍重,也许没了我的存在,你将会有全新的生活,而其他人也能获得解脱。
他说完之后,奋不顾身地冲向马路中央,只想让飞速行驶的汽车把自己辗成粉碎,只想以死来逃避这一切,只想以死来获得解脱。那一刻,只想单纯地奔向死亡,义无反顾。
我活得如此疲累,心灰意冷,只想陷入沉睡。让我就这样死去,获得解脱,再也不必醒来,再也不必睁开眼睛看着这个荒凉的人世间。再也不用勾心斗角,费尽心机……踩着同类的尸骨在这个世间夹缝求生。再也不用如此委屈自己,委屈他人。死亡是突破一切虚假幻象的真相,是人们唯一获得救赎的方式。
她挣扎着拖住他,拉住他奔向死亡的脚步。景初,若是你想让我陪你一起死,那我此刻会选择放手。
他们终于累了,卸下一切伪装与面具,在这个荒凉的世间彼此拥抱着失声痛哭。他们的身心过于冰冷,需要用拥抱来温暖彼此。
一切都明明白白,但我们仍匆匆错过。因为你相信命运,因为我怀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