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作过无数次的幻想,如果那一年没有发生那些事,那么他的人生会有何不同?也许此刻,他早已如父母愿考上名牌大学,获得一个安定工资不菲的工作,娶一个善良美好的女子为妻,也许连孩子都已经有了吧?
假设是最没有意义的自我沉沦,因为对现状无法改变万一。只会让人逃离现实的心情更为迫切,以及对无力更改的现状更加失望。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多少人会发出这等感慨与幻想,也仅仅只是被命运无情玩弄后的一种自欺欺人。
五一到来之前,学校进行了一次模拟考试,然后是长达七天的假期。在考完最后一课后,便与三姐以及同村人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回家去。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天气,以致略显沉闷。回去要经过一座海拨几百米的大山,山间小路曲折迂回,到处都是归心似箭的学子。他们一路上说说笑笑,讨论着刚才试题的答案,恨不能脚下生风,早点回家。
然后在一个拐角处,看到坐在前面一处空地上喝酒的许以明。心脏马上因为恐惧而剧烈跳动起来,仿佛要挣脱心房一般。他和三姐强装镇定地走了过去。
许以明开口了,景初,考得怎么样?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还不错。
然后他骂了句******妈后就拿起空了的啤酒瓶冲了过来。他吓得赶紧向山下跑去,三姐被吓得愣在那里,或者说她在第一时间作出决定,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他。许以明拿起啤酒瓶冲三姐的头部砸了下去,三姐举起胳膊挡了一下,但瓶子底部还是碰到了后脑。三姐痛得哭了起来,只是冲他大喊一声,景初,你快跑。
许以明一脚把她踹倒,又朝他追来。很快他就追到他跟前,一脚将他踹下一个高坡。
他头部着地,所幸前几天下过雨,地面都是松软的。当他挣扎着爬起来,发现旁边就是一堆乱石。他还没从这处震惊中清醒过来,许以明再次冲到他跟前,他一把揪起他,来回在他脸上扇了起来。
他们被带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山谷,随行的人担心会殃及他们,早已果断离开。人在危难当头,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安危。只有一个和许以明同村的同学,负责拿他们的行李。他站在一边,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冷眼观看许以明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拳脚。或者说,他也无能为力,无法更改这一切。但那时的他,并未想到这一切。在对感情失望之后,他只能选择去恨。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对所谓友谊感到失望,并在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用一种自我封闭的方式,断绝了与所有人的联系。不再相信友情,亦不再对人性抱有任何希望。
许以明把他们带到山谷,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拇指粗的绳子,每五寸打一个结,在他和三姐的身上来回抽打起来。没有任何的反抗或者痛感,恐惧早已让人的身心麻木,沉默着接受来自他的虐待。这样的屈辱与丧失尊严,却终是无力抵抗,只能一一承受。
许以明打累了,就开始在他们脸上扇耳光。一边打一边骂,渲泻着他所有的不满。看不到生的希望,绝望早已把整个人笼罩,象是层层密网,透不过气。
那时生的希望在哪里?这世间的正义又在哪里?唯有庞大的绝望,象是成群的蚂蚁一寸寸爬上人的每一寸皮肤,蚕食着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这个世间的残酷真相,并不是我们肉眼所见的那些。而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黑暗依旧是肆无忌惮地存在。只是我们宁愿保持一种纯真的心态,拒绝探查和相信黑暗的存在。或者说我们只是自欺欺人地蒙住双眼,就欺骗自己这个世界很安全。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继续行进在这个冰冷的世间。
荒无人烟的山谷,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只有不知名的鸟类,发出嘶鸣般的呐喊。落在身上的鞭打,难听肮脏的辱骂……所有这一切,象是一双温柔宽厚的手掌,用微笑的姿态,撑开我们的双眼,让我们打量审视这个黑暗世间的另一面。
这就是这个世间的残酷真相。生活并不会给你适应和过渡的机会,它只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把你扔进黑暗之中。让你接受并相信之前认为并不存在的真相。
许以明打累了,又把他们带出山谷。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与底气,只能沉默忍受这一切。或者说他们拿什么来反抗,自小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之下,没有见识到这个世间的冰冷,亦没有长出可以抗衡风雨的坚韧翅膀。只能被这样的狂风暴雨打折翅膀,躲在暗处瑟瑟发抖。
这是一种何其的悲哀与懦弱,是何等的耻辱不堪。他也是怎样在接下来的生活中,对自己骨子里的懦弱充满鄙视,以及不可原谅。
不喜欢自己,如同不喜欢这个世界。无法原谅自己,如同无法原谅这个世界。是以一种何其茅盾的心态,苟活至今。无法以宽容的心态来面对这一切,如同面对自己。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期待与幻想,都在十岁那年的初夏,被突然降临的黑暗所粉碎瓦解。他是该抱着宽容的态度,来感激这一切让他见识到世间真相,还是该固步自封,不愿意接受这一切,
他无法舍弃那些过往轻装上阵,身心冰冷,对这个世界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麻木不仁地推天度日。只想获得解脱,不愿意继续在这样的人世间摸爬滚打。然而这世间有过多的无能为力,人始终无法简单纯粹地为自己而活。他因此而陷入一种茅盾之中,不愿融入其中,亦无法逃离。只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冷眼观看世间上演的悲欢离合。
他的内心世界已然封闭,不愿亦不敢再付出感情。
许以明带着他,换乘一辆又一辆的车,去一个又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路上,许以明一直在对他说可以弄死他的方法,以此来威慑恐吓他。把他带到大桥下面,用乱石将他砸死;装入巨大的包装袋之中,直接扔到海里……等等等等,如同在讲述电影之中的情节。
他早已被绝望包围,整个人近乎痴呆,听到这些也没有任何的恐惧。既然生之希望如此渺茫,那么或许死也是一种解脱。
他在那个时刻反而冷静下来,默默接受着来自许以明的辱骂与抽打。只希望家人在这个时刻不要出现,免得丧心病狂的许以明又会针对他们。此时三姐已被许以明放回,让她回去带话,用陈怡来作为交换他的筹码。
就这样不知过支多久,兜兜转转数个来回,在陌生地方短暂停留,许以明抽支烟再次凌辱他一番后,就带他再次离开。直到傍晚时分,带他回到小镇。
暮色四合,镇上的人们已经开始准备晚饭,流浪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街角摆摊的人们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他被带到镇上的鱼塘,许以明蹲在一边抽着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站在一边,茫然不知所措。明白自己或许会被推入池中溺死,但也没有反抗的意图。生之希望何其渺茫,在所有幻想一一破灭之后,他反而开始期待最终的结局。仿佛身患绝症的病人,早已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只等待死亡到来的那一刻,带来彻底的解脱。
许以明并没有这样做,他带他离开这里,在小镇上四处游走。中途他在一个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然后带着他向街道口走去。
母亲以及众多的村民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恐惧才突然间苏醒。象是刚进行一场大型手术的病人,在麻醉效果退却的那一瞬间,痛感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整个身体止不住地战栗。母亲紧紧抱着他,确保他安然无恙后,把他交给一边的二妈,拉着许以明要去派出所评理。
他只想离开这里,不想再此地多呆一分钟,更不想看见许以明。只可惜所有人并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认为他是当事人,仿佛一件证物一样要用来说事。
母亲拉着许以明来到镇上派出所,只可惜派出所大门紧闭,没有任何人。最后母亲在派出所大门口,和许以明争吵起来。许以明理亏在先,被说得哑口无言,只是用一种凶恶的目光瞪着他。
他被他瞪得毛骨悚然,只是朝二妈身后躲去。二妈以为他害怕,再次紧紧抓住他颤抖的手。
然后他看到许以明趁所有人不注意,朝他冲了过来。
他说,无数次,我在梦中看到他,用那种仇视的眼光瞪着我,仿佛要把我撕成碎片。我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一再地从恶梦中惊醒,不敢入睡,害怕再次陷入梦魇。只能强睁着双眼,等待这个世间被光明的假象笼罩,那时才可以说服自己,这个世界是安全的,黑暗是不存在的。
跑。赶紧跑。这是脑子里作出的第一反应。他挣脱二妈的手,向后跑去。只是很快便被许以明追至身前,一脚将他踹倒在地,然后许以明就骑在他身上,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刀具。
他只觉脑袋一热,感觉有温热的液体顺脑袋流下。所有人这才惊醒过来,上去架开许以明。他被从人群中拖拉出来,用手摸了下热乎乎的脑袋,就看到一手殷红的血。他被这样的情形吓得再次无助地大哭起来。
他的头部被许以明划出一道伤口,鲜血从头部涌出,还有从头部传来的刺痛感。有人抱起他朝镇上医院跑去,伤口被人紧紧捂着,大团的卫生纸被鲜血浸透,不断流出的鲜血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红的痕迹。这些痕迹,像是一个个疑问,质问上天为何在创造这个世间的同事降下如此多的黑暗与残忍。
医院的大门依旧紧闭,母亲站在一旁开始哭骂。地上已经流了一大滩的血迹,闻迅起来看热闹的人群,象是在参加一场盛会。四周黑压压一片,数不尽的人群。人间,这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人间。人们的生活过于麻木,表情亦是呆滞,他们需要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当作饭后谈资,来对此指点评判,证明自己尚未麻木不仁。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他再次被抱着冲向一家私人诊所。几百米的街道,被鲜血在中间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看热闹的人群不愿散去,依旧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这些情景,无数次在梦中上演。他始终是一个懦弱无知的少年,是命运手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任其摆布。无法掌控自己命运,只能像是蹩脚戏中的丑角一般,卖力表演获得别人廉价的嘲笑,以此来为别人乏味的人生划出一道色彩。
所有这些一再提醒他过去的真实发生,并让他逐渐认识到,这个冰冷残酷的人世间。
他被带到镇上的私人诊所做缝合手术。与此同时,原来晴朗的天色突然间下起暴雨。倾盆大雨,上天妄图以此来洗涮这个世间所有的肮脏与黑暗。但若是人的内心蒙上尘埃,又该如何清洗?
他的意识早已模糊,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是觉得无限疲惫,渴望一场长久的睡眠。内心深处却有个声音在提醒着他,不能睡,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头部传来冰凉的感觉,是医生在处理伤口。母亲与陈怡在旁边不停跟他说话,因为明白他一旦昏睡,就可能永远都不会醒来。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站在眼前的,满脸是泪的陈怡。姐姐。他疲惫地喊出这两个字,终于陷入到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