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内心苦闷,犹如被无限放大的黑色雾气将他紧紧围绕。他无法从这种困境之中挣脱出来,不过是任由自己在黑暗中一点点腐朽。他无疑是个脆弱的人,无法经受起生活中的种种波折,即使是一个微小的浪头,也足以将他掀翻在地。
他说。我对人始终有种疏离感,无法卸下内心防备与之平等接触。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无法抹去的黑暗记忆。没有安全感,在黑暗封闭的空间无法停留。有时在教室人去楼空时,内心就会产生一种庞大的恐惧,仿佛有什么东西急欲挣脱心脏的束缚。直到跑步离开教室,走到有三三两两人群的操场,才会不由松一口气。
晚上无法入睡,听着同寝室同学沉睡时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窗外夜车驶过的声音,一整夜就这样悄然过去。长久的失眠让他整个人苍白无力,没有精力与活力做任何事,如同一株见不到阳光的植物,任由自己一点点枯萎。睡眠很少,也很浅。一旦入睡,总是很轻易在听到响动时醒来。偶尔陷入梦魇之中,醒来后就怅然若失。一个人看着夜色发呆,面无表情地流泪。
后来他买了一台床头小台灯,在无法入眠的夜晚,在陷入不好梦境中挣扎着醒来的夜晚,就扭亮小台灯,翻看买来的小说。或者是拿出信笺,写信给陈怡。但那些信从来不会寄出,因为他已然明白他们无法互相安慰。他知道陈怡对他不会有所帮助,她只会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改变他,无法理解他内心真正所想。他只是迫切地想找个人,一个值得依赖可以让他毫无保留与之倾诉过往的人。因那些过往过于沉重,他已经无力承担。
他说。我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光。我只想一个人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呆着,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接触。我很累,也很怕。生命里有太多未知,我不想一一验证。我是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老去,或者直接在这个世间消失。这个世界并不符合我的理想。而我是个被命运抛弃的人。
也许是因为看多小说的原因,他喜欢上了写作。幻想以写作的方式将内心所有作一次毫无保留的倾诉,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做到真正放下。白天上课时也经常偷偷在本子上写,不停地书写,如同一种发泄。每写好一个自己脑海中构想的小说,就放置一旁,不再理会。然后过段时间再看,会发现自己所写的东西漏洞百出,干脆将之付之一炬,看着那些写满心事的纸张在火焰中痛苦挣扎,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出。
他说。陈怡,你不会明白我对自己的厌恶,对这个世间的厌恶。每次打电话给你,听到的都是你自以为是的对的理论,你如此理智又残酷,站在自以为是的对立面总是一次次将我的种种幻想与寄托毫不留情地瓦解。我摇摇欲坠的堡垒已经抵达不住你刻薄的语言。
但我依旧对你抱有希望,因为只有你才是我成长路上的唯一见证人,只有你知道我所有不愿提及的黑暗过往。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然后把我从这样的困境中带出来,而不是从一开始,只是给我灌输你片面认为的对的言论。
然而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种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不过是一种垂死挣扎。就如同你一直幻想我可以自己走出来,直面这个社会。我们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只是当时我们无法参透,因为希望得不到满足反而一直对彼此更为失望,甚至怨恨。
那时他刚好接触摇滚乐,他发现能让他安静下来的除了文字,便只有音乐。他沉迷那种尖利地仿佛要刺破耳膜的重金属乐,如同沉迷毒品。习惯了任何时候都插着耳机,习惯了听着音乐望着天空发呆。在平静的面容下,他耳朵里喧嚣的声响几乎要把他震晕过去。
开始第一次想到死亡,他开始觉得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他真正解脱。他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在这个世间生存,他没有说服自己走下去的理由。唯一对这个世间的表达只有写作,然而他的拙劣文笔总是无法写出内心真正所想,只会让他陷入更大的痛苦与彷徨之中。他无法表达,只能选择写作,但写作带给他的是更大的痛苦。因为他无时无刻都需要直面那些黑暗过往。但他又停不下手中的笔,因为他始终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欲。如同陷入一种恶性循环之中。
他只想以死亡来逃避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符合他的梦想,他知道他的终点不在此地,亦不想在此停留。只是他始终下不了决心。父母、陈怡……这些生命中无法抹去牵绊着他的一举一动的人和感情,让他狠不下心离弃他们。
他说。陈怡总是说我的自私与残忍,但我始终无法做到自私。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个世间生存,但一直不能被她接受。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童年时代的欠缺想在我身上得到弥补才会这样,还是她早已被生活改造成这样。但我明白,我与她已经渐行渐远。并且有种让人无限悲凉的预感,终有一天,我会和她彻底决裂,变成势如水火,针锋相对的敌对方。
陈怡,若我们无法互相安慰,又何必要纠缠在一起。在彼此的生命里扎根,如同两个在进行拔河比赛的人,费尽心力地想把对方拉进自己的阵营。就这样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直到有一方筋疲力尽,败下阵来,才能结束这漫长的彼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