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小时的车程,不敢让自己入睡,紧惕地打量着身边每一个人。心里有对未知旅途的担忧,也有即将见到阔别多年的陈怡的激动。他不能确信时间是否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们还能像从前那般无话不说,视彼此为唯一吗?
数小时后,列车终于到站,跟随着人流走出站台,看到陌生男子举着写有自己名字的字牌。陈怡因为上班没法前来接站,只能让她的朋友李吉代她来接他。他鼓起勇气走上前,你好,我是陈景初。
李吉是陈怡的追求者之一,他们邂逅在一家网吧。那夜陈怡与延明再次发生争吵,而陈怡早已退掉房屋,住在他们家。那夜她没有回去,一个人跑到网吧流泪,为自己不如意的人生以及得到的不公平待遇。后半夜她累了,直接倒头睡去,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靠在一个陌生人的肩膀上。她感到歉意尴尬,向他道歉。
男子只是微微一笑,面容干净,身上带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心安感觉。他说,你要没睡好,可以再睡一会儿。她没有任何犹豫,继续靠在他身上睡了过去。然后他们就渐渐熟络起来。
李吉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一直靠自己的能力在这个城市打拼,并获得自己的一席容身之地。用力所能尽的范围给予她很大帮助,他知道她早已有了男友,却也不以为意,继续为她付出。也无视她的刻意逃避与拒绝。几年如一日。
奈何她只是将他当作朋友对待,也不愿跟他有过多牵扯,怕引起延明误会。只是在延明陪他朋友通宵上网打游戏一个人无聊时,才约他出来一起逛街,打发寂寞。却从未想过要抛弃延明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她已经累了,没有折腾的力气。只能死守着延明这样一根救命稻草,虽然她自己也明白,这根救命稻草承担不了她的希望,不过是与之一起慢慢沉堕。
多年以后,李吉受邀参加她的婚礼。那天李吉喝得酩酊大醉,她害怕他会有出格举动,于是命他带李吉出去。
他搀扶着喝醉的李吉,走出酒店打车让他回去。李吉晃晃悠悠,在他面前将自己的伤感暴露无遗。景初,你应该能体会我今天的心情。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跟别人结婚,是一种怎样的悲凉绝望。
他用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口吻说,爱一个人并不代表拥有。既然你们无法在一起,事已至此,就该为她祝福。既然爱她,便不该让她有所难堪。
我让她难堪了吗?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人总是习惯打着喝醉的借口,做出各种出格的事。你既已经结婚,就该好好生活。你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彼此只是留在生命中的一段平常记忆,再无其他关联。不如好聚好散,不要让自己的记忆蒙羞。
李吉像个孩子一般号啕大哭起来,他内心平静,打了一辆车,搀扶他上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他说,我对他的脆弱绝望没有同情,因为我没法体会那一切。我自始至终所爱着的,都是自己,或者说身边的人。我把感情全部交付给陈怡,内心被她占据,已容不下他人的立足空间。我只想对她好,因为看清她的不容易。我不愿意看见她的不好,那是我的耻辱。她曾经所经历的那一切,是我内心的羞耻所在,永远无法原谅。
她必须过得好,即使这种好不是我所给予也没有关系。我只想让她过得好,仅此而已。
他跟陈怡再次相遇,发现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疏远。只是他依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如今的陈怡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也许是生活将她变成这样。处世圆滑,逢场作戏,这是在这个社会生存的根本。但那时他并不能明白这些,只是看着大方得体与人交往的陈怡,微觉心酸。
他到达的第一夜,陈怡有事外出,只是回来匆匆看他一眼,吃了顿饭,将他接到自己住处,便再次离开。他独自在房间,只觉得无限孤独,为何总是这般轻易被人抛弃,如同一件用旧后再无留恋的物品。
他还是那个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少年,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与人接触。以为自己所想就是全世界。而她呢?经过多年打拼,早已知晓这个世间的递进规则。与人逢场作戏,得心应手。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某篇文章或某个瞬间感动至落泪的至情女子。
他呆在陈怡那里,性格并未有所改观。每天在陈怡上班后起床,外出吃早饭,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然后回到房间,翻看自己带来的小说,或者只是无聊发呆。当再次被拖入回忆的漩涡,感到心酸难忍的时刻,就强迫自己入睡。
陈怡为了改变他的性格,强行令他去一家餐饮店打工。她必须让他学会自立,让他知道社会的现实以及生存的不易。她不愿看着他就此沉堕下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应该陷入到这样的僵局。
他明白生存的不易与人情冷暖,在上班的地方,每个人都是尽情地演戏,在领导面前表现出得体完美的一面。转眼又跟同事抱怨生活的枯燥与乏味,对这份工作的厌倦与憎恨。但没有办法,因为要活下去,也只能委屈自己。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也陷入到一种更深的自我茅盾当中。他不知道这样挣扎打拼的意义何在,放弃所有自尊与骄傲,与人勾心斗角,只为在这个社会获得一席之地。然而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可言吗?
为了一个虚无的结果而付出心力,这种代价值得吗?他得不到答案,只是陷入到更深的痛苦当中。并更加排斥这个社会。
他知道陈怡的不易与艰辛,白天下班后晚上跑去做兼职,只为买一袋他喜欢吃的水果。变着法地带他出去,只为让他开心。所有这些,他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是绝不肯轻易流露出来,他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习惯将一切情感隐匿起来,以一副冰冷无所谓的态度面对人事,妄图通过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
但陈怡不是,她是与他个性相反的人。习惯将自己一切的付出表达出来,也许她本身未想以此获得什么,但她必须让别人知道她的用心及付出。她不希望她所做的一切被人心安理得地接受,甚至无视。
也正因为此,他与她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一直互相斗争,仿佛是两个舍命相博的死敌,必须有一方倒下,才能终止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斗争。
直到最后,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勾心斗角地与别人抢生活。于是辞职,整天呆在陈怡租住的小屋,看一些无聊的书籍,偶尔出去走走,以此度日。不知道自己所想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却清楚知道自己不想要的是什么,这何其悲哀?
陈怡在外打拼,有时下班回来,已是一身疲惫,却看到郁郁寡欢的他正无所事事地发呆。一下子就会特别生气,用各种难听的话语来刺激他,幻想这样可以激发他的斗志,让他得以振做起来,而不是一直这样伤春悲秋。
他无言面对陈怡的怒火,只是沉默接受着她的一切苛责。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让陈怡原本不容易的生活陷入更大困境,也就明白没有任何跟她争吵的底气。而另一方面,他早已明白,他们无法互相安慰。不同的人生经历,几年空白的感情,早已让他们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极端,没有人能更改这样的趋势。
陈怡也不能。她对他一再的羞辱打压,只会让他有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直到最后,他决定离开她的生活。他内心有所希冀,不再靠她生活,那么就可以有跟她平等对话的权利。不用处于一种卑微的尴尬境地,面临来自陈怡的苛责。
临走前,他们在大街上爆发一次争吵。她一直在厉声训斥他的种种不是,而他只是无声流泪,却不改变自己决定,不为所动。
陈怡别无他法,只能看着这个流泪不止的男孩,突然觉得羞耻。景初,我终于知道你三姐为何经常打电话给我不发一言痛哭,那是因为对你无法忍受。你是那么自私,只考虑自己感受。
母亲亦是打来电话,景初,你为什么到每个地方,总是弄得鸡飞狗跳?让所有人不得安宁。
他说,那一刻,我感到一种生不如死的绝望。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让我必须接受直面所有人的苛责。我没有想过伤害任何人,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只是为何大家总是跳出来指责我的种种不是。仿佛我的付出,并不被人看重。费尽心思做饭,穿越大半个城市去送给她,内心却有种幸福感。在她上班之后,细心打扫房间,洗菜做饭。在她下班归来发现她心情不好,甚至不敢大声讲话,只怕令她情绪再起波澜。但所有这一切,并不被人看重。
我所做的一切,于这个现实的社会来说,是那么微不足道。她们并不需要这些,她们需要一个强大而有能力的陈景初。能够让他们满含骄傲地在别人面前提及,作为炫耀的筹码。我无法满足她们的这些要求,这是我的悲哀,亦是我的罪恶。
他决定回家后,陈怡却突然为自己之前的刻薄感到后悔,并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她不希望他恨他,她想让他明白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也许现在他不能深刻体会,但她相信终有一****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临行前,他再次替她打扫房间,将一切收拾妥当。只是眼泪一直在不停地落下。内心一再说,陈怡,我知道你的疾苦,你的不容易,但请你也尊重我。我没有想过要拖累你,但既然你视我为耻辱,我只能选择离开。我无法让你自豪地在别人面前提及,无法作为你炫耀的筹码,这是我的错。我只希望你自己过得好。只是你要的好,我始终无法给予。
她送他去火车站。火车晚点,他们在火车站一直不间断地聊天。昔日美好的曾经,如今艰难的现实……
他最终鼓足勇气,对她说,我希望你能跟延明分手。这一个多月来,我发现他并不爱你,或者说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爱你。他爱的只是自己,注重的永远只是自己的感受。你曾经说我是个自私的人,这我不否认,但我发现延明跟我是同一类人。我想这样的人,并不值得托付终身。
你对他的母亲亦没有任何亏欠,她对你所有的好,不过是你用足量的物质所等价交换而来。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她,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对她有所付出,那么她也一定会收回在你身上所投注的心力。人跟人之间就是如此现实。我知道你明白这些,但也许因为顾及父母,而决定牺牲自己。我想说这样真的没必要,父母远在一方,他们无法切身体会你所经历的种种,他们对你的要求,不过是建立在自己的心安理得之上,你可以为他们一直付出,但不能因为他们而亲手毁掉自己的人生。
因为我们接下来的路还有很长,我们无法预知将会有怎样的未知在等待我们。既然如此,我们一定不能让此刻的自己后悔。
她毫不掩饰她听到这些话的惊喜或者感动。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因为过多顾虑,才一直委曲求全。而如今景初对她所说的一切,让她原本绝望的心再次抱有希望。
景初,我很感动你能这么说。只是因为过多原因,我最终或许还是不会这样做,但无论如何,我都会记得你对我说的这些话。我一直以为你依旧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只是生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却没想到你早已悄然成长。
你既然能看透这些,那么必然也能看透其他。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始终不愿意接受这个社会,一直以逃避的姿态来面对他。你觉得你逃得掉吗?你摆脱得了那些从出生起就背负在我们身上的枷锁吗?
他突然无言以对,不知道该怎么来向别人表达自己对这个社会的绝望之心。他只是摇了摇头。逃不掉,只是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去面对这些,也许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想或者解决这些,所以我只能逃避。
我不喜欢这个社会,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融入其中。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幼稚,但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说服自己那样去做的理由。也许所有人都高估了我的能力,或者说,大家只是将自己无能为力的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身上而已。我很清楚,这种期望,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
没有人要求你去做些什么,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而已。
怎样才能算过得好?对父母而言,我考一所好大学,有一份工资不菲的固定工作,将来结婚生子,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好。但是他们所希望的一切,就一定是我也希望的吗?为什么我是如此地厌烦这些?人生是自己的,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而活?
你说的没错,很多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我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权利。只是我依旧心有不甘,不愿意为任何人而去打拼。我是陈景初,我希望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那是因为他们爱你,不想让你受更多的苦。他们是用自己的人生经历来说服你,不想让你在社会上撞得头破血流。
我毫不否认他们对我的爱,但这能说服什么?就因为他们爱我,我就必须得按他们规划的人生路线行走吗?我是一个人,是有思想的存在,而不是一株盆景,可以任人修剪成想要的模样。电影里有过这样一句对白:十字架是爱的标志吗?是的,而且爱,也常常意味着十字架。
我突然发现,原来感情才是一个人走向自我的最大牵绊。只是我们都能看透这一点,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反叛而已。
她无声地点点头。她完全能理解这些,在外这些年,有时想起父母,除了思念与爱,就是等量的恨。恨他们任意摆布自己的人生。使得自己落入现在的境地,有家不能回。一个人在外饱受欺凌,而他们又在哪里?只是这些有悖沦常的话语,只是内心想想,并不会说出来而已。
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利。曾经做过一个心理测试,我的结果是:倾向对大家呈现被认同的一面,一切所作所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和支持。长久下去,将使你失去自我,一切按别人的希望而走。
这个结论让我心生警觉和恐慌,但无力反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注定要背负一生的命运。
她突然间有些难过。身边的这个少年,早已不是幼年时天真可爱的模样。生活抹杀掉他的一切幻想,用残酷的手段让他见识到世间真相,却始终不肯给他选择的权利。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她突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凉,几乎让她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
终于,在他踏上火车之后,在人潮涌动的候车大厅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景初,在这个世间,我赖以生存的唯一理由与借口,也就只有你了。在我心念松动,差点步入岐徒的时候;在我万念俱灰,不愿苟且偷生的时候……只要想起你,我才一次次说服自己。因为我不能让你失望,不能让你看不起我。
你定然是明白这些的。所以也请你不要中途退场,留我一人孤身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