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到陈怡的电话,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整个村子是死一般的寂静。他躺在床上,为生活的无常和命运而感到心灰意冷,如同他冰冷的身心。然后他接到陈怡的电话。
她用平静却坚毅的口吻对他说,景初,我决定离婚了。
他沉默了一会,她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他点了点头。好。
她又说,你早些年说的没错,许诺是一个游戏人间的人,从来没想过要在那停留。而我只是一个渴望平静生活的人,普普通通。我跟他不合适,在一起只会彼此伤害,不如好聚好散。
我始终对他抱有幻想,认为他在外面游荡一圈,累了也就会回家。但我错了,他没想过要停留下来,他的心安稳不下来。我不想再欺骗自己,继续这样一段没有感情实质的婚姻。我累了,真的很累。
他去看她,他知道她现在需要他的帮助。她再次被命运打得一败涂地,尽管她一直顽强地与之争斗。
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面容苍白,神情疲惫,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力,象是一棵早已死去的植物,只是残留着一丝难看的略微发黄的绿。
她对许诺彻底绝望之后,服用大量安眠药自杀,被救了回来。然后那天晚上,她给他打了电话。
景初,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以前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之心。其实早些年我跟你一样,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活下去。我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亦不想让至亲至爱的人伤心,所以一直委曲求全,只是现在我累了,只想简单地生活下去。
早些年我一直试图说服你,其实是在说服自己。我害怕自己会过于清醒,见识到过多的世间真相,所以企图蒙住双眼,自欺欺人地生活下去。但我一直没能做到,没能说服你,也没有说服自己。
景初,人生的尽头不过一片荒芜,我们何其可笑,为一个虚无的结果虚耗人生,勾心斗角,却依旧摆脱不了既定的命运。我们挣扎的意义何在?
他仿佛从陈怡身上,看到当初陷入绝望的自己。为无法更改的生活现状,为这个残酷冰冷的世间。那一瞬间,他再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能无力。我们只是这个冰冷世间的过路客,这里不是最终的终点,只是一个可供短暂停留的驿站。他知道她受伤了,需要时间和空间来治疗自己的伤口。但他帮不了她,他只能在她需要的时刻来到她面前,听她的哭诉。她最终还是要依靠自己,无论是走出这种困境,抑或是被命运打败,就此陨落。
他来到外面,爬在栏杆上抽了一支烟。心灰意冷地打量眼前这个冰冷的世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的存在。早些年他对自己的判断一点也没错,他始终无法适应这个社会,无法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他诈。这个世界太复杂了。而他只是一个一直渴望简单的人。
如果没有了信仰与奋斗目标,如果对这个世间的一切感到绝望。那么,人该如何蒙住双眼自欺欺人地走下去?
她依旧是办事利落的人,做事丝毫不拖泥带水。这一次,她对他彻底失望,终于不被他再次的承诺与求饶打动,已经心坚如铁,心如死灰。继续跟许诺这样彼此纠缠伤害,只会毁了她的人生。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些。出院以后果断与许诺办了离婚手绪,把孩子留给他,亦不带走他的任何财产。她对他彻底绝望,不愿意再跟他有任何牵连。
她是个情绪化的人,却有时理智地几乎残酷,有时痴傻地令人可笑。她知道孩子跟着他不会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与前途,只能狠下心来果断舍弃他。她骨子里是好胜且固执的人,一直顽强地与命运对垒,不肯缴械投降,直到最后被伤得遍体鳞伤。
人对命运的抵抗何其微小徒劳,始终如同蝼蚁一般被掌控,无法真正获得解脱与救赎。
那夜他陪她坐火车回家,列车在夜间轰隆隆地行驶,大部分乘客都已入睡。他看着窗外倏忽而逝的风景,内心凄然。突然明白人最终的需要,不过是浮华过后,远方有一盏微弱灯火指引着回家的方向。只有家才是人真正的港湾。
车厢里风很大,她将头靠在窗玻璃上发呆。把窗帘往身上拉一点,企图抵抗夜间的寒冷。他没有跟她说话的打算,这个时候,她需要的只是安静。他就那样一直看着她,如同看到自己。
往事如同电影在脑海回放。这些年的经历,早已让她与多年前的自己道了再见。她孤注一掷地对待每一段感情,背水一战想要获得胜利,却一次次溃败。也是在这个时刻才明白,原来屡败屡战,是一个多么悲怆且令人绝望的成语。
他突然间明白,原来曾经引以为傲的,追求的,探索的,终究不过一场空。人生就是一次长途旅行,有些人半梦半醒间走完全程,有些人睁开眼睛意图看清一切。但他们的最终方向都一样,并无实质区别。只是清醒的人,势必会看到过多的世间真相,也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她表情黯然,盯着外面浓黑的夜色,终于无声地落下泪来。这沉闷哭泣如此沉重,渐渐地她身体都颤抖起来。他只是揽住她,借了一个可供短暂依靠的肩膀给她,静默观看她在他面前暴露无疑的悲伤绝望。他知道,她这次彻底输给了命运。而他并不能给她安慰。
他突然内心一片凄然,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只有夜间飞速行驶的火车,正轰隆隆地奔向未知的远方。
看着渐渐平静下来的陈怡,她终于告别长久的清醒与失眠,陷入沉睡。他知道,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但是,她的人生,也刚刚开始起步。
他跟她之间,有过多的纠缠牵扯。命运将他们拴在一起,只是他们各自有分明的立场见地,无法心平气和地相扶着走完人生。他们无法彼此安慰,只会用让对方无法接受的方式,伤害对方。
这是他很早就得出来的结论,并早已不对此抱有希望。只是她始终不愿意接受这一切,她用尽一切手段想让他回归所谓的人生正轨,其实也只是在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她必须让自己保持在一种不败的境地,才能让自己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前行。尽管她自己也明白,所有的一切挣扎,不过是徒劳。
而如今她终于直面这一切,不再抱有幻想,自欺欺人地生活了。他却为此感到悲哀。仿佛眼见一朵在寒冬季节挣扎着开放的花,终于在严寒与风雪中凄然调零。
她一直在睡觉,或者说假装在睡觉。他知道他不能给她安慰,也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看着她,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又一次陷入到回忆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