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范昭是在眼泪中度过的，她在床上哭累了以后去卫生间洗了个澡，然后回到床上继续哭，哭得头发一撮撮地贴在了脸颊上，最后就这么哭着哭着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顺手往旁边一摸，却没有摸到范昭。我坐起来一看，范昭穿着睡衣站在窗前。我跳下床，拉住范昭的胳膊想把她拉回床上，范昭的胳膊冰得不得了，显然她已经在窗前站了很久了。
我说：“你这么站下去会感冒的，你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好不好？”范昭回过头来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原来一直在悄无声息地流眼泪。范昭说：“我上一次谈恋爱的时候，就有个多余的女人像女鬼一样跑到我的爱情里捣乱，怎么这一次又有个阴魂不散的女鬼跑来附在我身上？”我强调说：“我在情人节前夕就已经和张娟分开了。”
听到这话，范昭愣住了，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说：“你刚才说你是情人节前夕和张娟分手的？”我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改口说是过年前和张娟分手的。
范昭哭得更加伤心了：“肯定是你和张娟分手后想找个替代品过情人节，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所以才找到我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一夜情的对象吗？”我连忙狡辩说不是这样的，可已经太晚了，范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小蛮，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骗我，非要让我知道真相。”
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范昭说：“事情就是我想的这样，你去救张娟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了，而且都已经发生关系了，但是你去救张娟的时候却完全没有想起我这个人，这应该是事实而不是我的恶意猜测吧？你根本没把我当一回事，你从没爱过我，你直到要上火车来长沙前才想起我的例假没有来，然后很客气地打个电话过来跟我告别，顺便告诉我如果怀孕了就自己去打胎，结果我却傻乎乎地追着你跑到长沙来了。”
范昭的眼泪怎么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不想解释，因为我实在没什么可以解释的了。我走过去把范昭抱起来，抱回了床上。睡到中午，范昭突然一阵肚子疼，然后她姗姗来迟的例假就汹涌而来了。
从卫生间里出来后，范昭把“李佳”的身份证扔给我，然后不紧不慢地收拾起了行李，她说：“李小蛮，我没有怀上你的孩子，所以我和你没关系了。很抱歉，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你自己要好好的。”我万念俱焚：“你要走？”范昭说：“对，我要回珠海上班了，我都已经升为薪酬专员了，我可不想丢掉这份好工作。”
我问范昭：“你确定要走？”范昭说：“我很确定要走。”我说：“你不走行不行？”范昭说：“不行。”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走？”范昭说：“因为我和你没关系了，你自己做过的事你自己去扛，我没必要为你牺牲。”我说：“可是现在你和我有关系了。”范昭说：“我不觉得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没错，我们在深圳确实是亲热过，可这又有什么呢？”
我斜着眼打量范昭：“你再细想想我们到底有没有关系。”范昭明白我说的关系是什么关系了，她天真地向我保证：“你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的，如果警察问到我这里来了，我保证会告诉警察我什么都不知道。”尽管范昭满口承诺不会把我的事情说出去，可是只要警察查到她身上然后审问她几次，我相信范昭就会竹筒倒豆子般什么都会说出来。古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我和范昭还算不上夫妻。
事到如今，我也不掩饰了，我冷冰冰地说：“范昭，你以为警察就那么好对付？再说了，你以为你就能那么守口如瓶？我觉得你低估了警察的能力高估了自己的毅力。”范昭说：“你的意思是，只要警察查到我了，我就一定会把你供出来，对吧？”我抓起枕巾走到范昭身边：“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范昭紧张极了，她往后连退了几步：“李小蛮，你想做什么？”我一把抓住范昭：“你觉得我想做什么呢？”
当范昭站在我的对立面时，她痛心疾首地明白了我不仅和别人一样恶毒而且比别人恶毒得更加彻底：“李小蛮，难不成你还想杀我？”对此我没有否认，范昭把眼睛张得大大的，似乎她仍以为这是我在跟她开玩笑：“我千里迢迢地跑来和你见面就是为了让你杀我的，嗯，这真是我做过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了。”
我捂住范昭的嘴巴把她摔在地上，飞快地用枕巾堵住她的嘴，然后把她绑成了一个麻花。范昭拼命挣扎，弄出了很大的动静，眼神中透露着愤怒和不屈，我毫不犹豫地给了她一个巴掌，把她的脑袋都打歪了。
过了好几分钟，范昭才慢慢地把头扭过来。挨了这个巴掌之后，范昭似乎清醒了，双眼无光地看着地板，嘴里发出一些呜呜呜的声音，看上去她已经接受了属于她的现实。
我把椅子搬过来，一屁股坐在范昭身边，轻轻地给她梳起了头发：“范昭，如果我不杀你，你就会给我添很大的麻烦，所以我必须要杀你。我不是喝狼奶长大的，我不想这么恶毒地对你，但如果我被警察抓了，你就会是证人，你的证言会帮助法官判我死刑，那时我也会觉得你很恶毒。范昭，你明白我说的话了吗？在现在的情况下，当你选择不和我站在一边的时候，我们中间必须要死一个才能让对方安全。没错，我是很自私，我不想死，所以……”
听到这里，范昭发出一些呜呜呜的声音，我凑过去细听了听，听见她一直在问我：“你怎么会杀我，你怎么可以杀我，你怎么能杀我？”我颇为爱怜地托起范昭的下巴：“我会先把你打晕再动手的，所以你不会感到痛苦。”
帮范昭梳好头发后，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我，这让我觉得我和范昭此刻不是身处长沙树木岭的出租房里而是坐在吉首职高的篮球场上，我甚至还能真切地感觉到当年吹过我们的那一阵傍晚凉风又重新吹在了我的身上。
吉首是座偏居一隅的山城，到处都是孤僻的山川和深绿色的湖泊以及在山川湖泊之间飘来飘去的云朵。此时此刻，当我准备在异乡长沙杀死范昭时，吉首在我的记忆中变得出乎寻常的惊艳。
我记忆中的吉首简直是一座火焰之城，这座并不华丽的城市里时刻涌动着火焰，所以时不时会有人燃烧。我基本上不喝啤酒，我只喝邵阳大曲之类的一点即着的高度数白酒，我也很少出现在教室，我只出现在篮球场以及天天被老师们批判的“三室一厅”——台球室，电游室，录像室和舞厅，我熟悉那种烟草酒精汗水和雄性荷尔蒙混杂在一起的青春气味，我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大声说话而无所顾忌。
我和范昭这几年共同经历过的那些记忆犹如峒河的河水一样在我们之间缓缓流过，这种感觉几乎让我心碎。
峒河是吉首的母亲河，关于峒河，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这条不大的河几乎承载了吉首人全部的忧伤和喜悦”。每年腊月初八都会有盛大的敬河神仪式，天黑以后，全城关灯，然后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数百个、数千个、数万个火把会在大街小巷跃动，等到全城遍地是火把时，大家便一起向峒河跑去。在熊熊火光中，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通过一个巨型喇叭带领大家用神秘到只有这个老人自己和河神才听得懂的语言念叨《河神颂》。听说在革命年代，这个仪式也从未断过，只不过在念完《河神颂》之后还要用普通话念几句《领袖颂》——吉首革会的领导们很有远见地觉得领袖听不懂吉首话，所以要求大家一定要用普通话念。
以前我还不理解什么叫做峒河承载吉首人的忧伤和喜悦，现在似乎也有些触动了。我拿手往西边指了指，问范昭：“我很想念吉首，估计你也很想念吧？”范昭点点头表示她赞同我的意见。
我叹叹气说：“如果毕业之后没有出来打工就好了，在吉首上个小班买个小摩托，隔三差五喊你打麻将吃烧烤，到年龄了就娶老婆生崽，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这种懒洋洋的日子该会有多惬意。现在倒好，一夜之间什么都失去了，吉首也回不去了，就连死都不能死在吉首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所以走过去和范昭拥抱了一下，然后轻声对她说：“闭上眼睛吧，我要送你上路了，这间小房子就是你的‘望乡亭’了。”
范昭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抽搐个不停，无声的眼泪洒得遍地都是。我想起自己在南下火车上对范昭说过的那句话“有我在你就很安全”，说实话，这句话是我灵感一来随口说出来哄范昭高兴的，她却很珍视这句话，经常在公司的姐妹们面前炫耀说茫茫人海中有一个人绝对可以为她奋不顾身，然后她还会挑衅地问那些姐妹们一句：“有人可以为你们奋不顾身吗？”
想到这里，我心痛了一下，然后失去了杀掉范昭的决心。如果范昭不相信这句话，那么我会毫不留情地杀了她，可范昭偏偏相信了这句话，所以我觉得要成全这句话和她对我的信任，我不想让她觉得这世上完全没有可信的人和可信的话——因为我自己也想这世界上有哪怕那么一个我可以相信的人。
我松开范昭：“感谢这几天你来长沙陪我，回珠海的火车上注意安全，警察问讯你的时候，还恳请你尽量帮我拖延一下时间。”范昭从地上爬起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李小蛮，这是我还给你的。”接着她用我从未见过的的表情嘲讽我说：“你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嫌我的命不值钱所以放过我？”我说：“别说得这么难听。”
范昭使劲和我抬杠：“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说不定将来的哪天我就会要了你的命，所以我郑重建议你还是杀了我，免得到时候你又后悔。”我恼怒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跟一个杀人犯跑到长沙来，你走吧，你快点走吧，你现在就快点走吧，祝一路顺风。”
范昭提起行李咚咚咚地走了，我趴在窗户上看着她一点点地走远，当她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后，我如同一根绷断了的弦一样瘫在床上，无边的孤独像是泥石流一样向我涌来，很快就把我淹没了。
我很后悔让范昭知道我的事情，更后悔在长沙和范昭相见。我深呼吸一口气，匆忙收拾起了行李，我必须要赶在警察找到范昭之前尽快离开长沙，可是离开长沙我又能去哪呢，或者说离开长沙我又想去哪呢？我双手抱头，再次陷入了孤独之中。
一阵敲门声把从我孤独中捞了上来，接着传来了范昭的声音：“开门，是我。”我把门打开后，范昭拖着行李箱飞快地走进来。
我都没来得及问范昭怎么又跑回来了，范昭就闷闷地说：“如果有一天，当我需要你为我飞蛾扑火的时候，我希望你不会找借口推脱。”
我和范昭四目相对一阵，然后她慢慢向我靠过来，我用力推开了她：“谁让你回来的？”范昭说：“你不想我回来？”我说：“我本来都快平静了，你凭什么又跑回来打扰我。”范昭再次向我靠过来：“你口是心非，你其实是想我留在你身边的。”我第三次推开了范昭：“求求你快走吧。”范昭哇的一声哭了：“说好了你不能推开我的，你为什么还要推开我？你这么三番两次地推开我，总有一次我会没力气靠近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