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哆嗦着掏出手机，使劲翻看通讯簿里的名字，直至翻到最后一个人，也没翻到一个此刻适合聊天的对象。我推开车门冲到公路上，然后又从公路上跳下田埂路，在田埂路上跑得精疲力竭，云层中透露出了几片夕阳的颜色，使得原本混沌的阴霾天空变得有层次起来，我抬头直视夕阳：“时间果然不等人。”
2000年的大年二十八，我先把冷双送回了黔东南州过年，然后再一路顺着国道回了吉首。我飞驰到家时，半个棉织厂都因我的衣锦还乡而轰动了，来不及进家左邻右舍就挽着我的手请我去吃饭。
爸妈此前坐过的最高级轿车就是厂长家的桑塔纳，现在坐上沃尔沃围着吉首兜一圈风之后，我妈咂咂嘴，说了一句很有建设性的话：“这车不错，估计车里的沙发都是真皮的吧？”我说：“当然，正宗黄牛皮。”我爸问我：“啥牌子？”我说：“沃尔沃。”我妈说：“呜啊呜？”“呜啊呜”是吉首人对救护车的称呼，我连忙纠正说：“这车不是呜啊呜，是沃尔沃。”
兜完风之后，趁着爸妈的心情都很舒畅，我一五一十地把去年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们了，当然，我没敢告诉他们我差点就死了，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因为受了点伤所以在医院里治疗了一个多月。
我把左手戴的假手指摘下来：“左手的小拇指断了，医生到处找也没有找到我的这根手指，所以现在戴了假手指。”我爸大惊：“我儿子少了一根手指？”我妈大悲：“儿子成残疾人了？”因为爸妈反应过大，所以我没有掀开衣服告诉他们我肚子上还有一道二十多厘米长的刀疤了。
爸爸说：“你以后再也不要做任何让我们提心吊胆的事了。”我点点头，答应了他：“再也不会了，我现在已经平安无事钱财满了。”
我买了很多礼物回吉首，给我爸买了一根鱼竿，给我妈买了一个手提包和一瓶香水。我妈挺喜欢我送她的这个手提包，爱不释手地欣赏了许久，但是她不喜欢我送的这瓶香水，她根深蒂固地认为只有国民党的女特务和不正经的女人才会喷香水。我妈要我把这瓶香水转送给别人：“反正我也不用这玩意，别浪费了。”我爸比我妈要开明一些，他劝我妈：“这是儿子送给你的礼物，即使用不着也可以摆在梳妆台上当摆设嘛，我觉得这个瓶子还是挺好看的。”
我在职高读书时，班主任对我关照有加，他常说我既可能成一番事业也可能闯下滔天大祸，所以他提醒我要特别注意自己的思想动向。班主任喜欢喝点小酒，所以我给班主任带了一对茅台。
去班主任家拜访时，班主任告诉了我很多同学的情况，这其中就有范昭，班主任说：“我前几天在街上碰到了范昭和她的老公。”然后班主任感叹说：“女大十八变呀，范昭在职高读书的时候要多调皮有多调皮，现在也是一个很稳重的准妈妈了，丝毫看不出她以前有那样调皮，我有些后悔当初批评她批评得太严厉了，使她造成了一定的逆反心理，其实她当时除了成绩不好以外其他都很好。”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范昭结婚了？还是准妈妈？”班主任说：“你没去参加她的婚礼吗？班上有一大半的同学都去参加了。”我闷闷地说：“没人告诉我她结婚了。”班主任说：“去年秋天结的，结婚没多久就怀孕了——也许还没结婚时就怀上了，我上次碰到她时，她的肚子已经很有规模了。”
从班主任家里出来后，我被范昭结婚的消息刺痛得矗立在雪地里半天回不过神来。结婚意味着什么呢？我想至少意味着范昭跟着她老公踏入了一条只属于他俩的单独轨道，像我这样的人则成了永远的旁观者。这次回吉首，我带回来的最贵重的礼物就是准备送给范昭的一个钻戒，现在看来是送不出去了。
我心里恨恨的，很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范昭，你想跟别人谈恋爱你就去谈嘛，你想跟别人去上床就去上呗，可是你干吗跟别人结婚呀？”如果范昭是个水性杨花的人那么我也不会如此绝望，因为即便她结婚了她也可以“身在老公心在我”，这样的话我心里面也会要好受点。问题是，我知道范昭是一个怎样的人，一旦她决定结婚，她肯定就不会背叛她老公了。
原本我还打算要大肆宴请以前的老同学以体验一下荣归故里的美妙感受，现在我不打算这样做了，我担心和他们见面之后他们会有意无意地跟我提到范昭。晚上睡觉时，我总也睡不好，刚把眼睛闭上，脑海里就出现了范昭和她老公挽手前行的甜蜜样子，这么想多了之后，我头痛欲裂，像有人拿锯子使劲锯我的大脑，还有些人在我耳边吵吵嚷嚷：“李小蛮，范昭和别人结婚了，她不要你了，她当初只是一时冲动才跟你在一起的，你太把自己当一回事，范昭从头到尾就没爱过你。”
春节期间，我提着一袋化妆品找到了范昭的表姐，向她打听范昭的详细情况。在化妆品的怂恿和鼓励下，表姐告诉我，范昭的老公和范昭是初中同学，大学毕业后留在长沙工作，是一个喜欢看动画片的双鱼座工程师，个子不高特别文静，范昭很喜欢他，所以恋爱没多久两人就登记结婚了，然后在长沙河西的咸嘉新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我问表姐：“范昭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表姐说：“当然提起过你。”我说：“她提起我时说过什么？”表姐说：“她说你和她性格不合适，让她感觉不到你爱她。”我说：“我可以为她去死，难道这还不说明我爱她吗，我比任何其他人都要爱她。”表姐说：“我毫不怀疑你可以为她去死，因为我知道你确实可以做出很多别人做不出来的事情，但问题是，范昭并不需要你为她去死，她或许更需要你在她来例假时帮她洗洗菜煮煮饭——这就是你们性格不合适的地方。”
表姐说：“另外，范昭还跟我提起过你生活作风有点问题，跟很多女孩子乱搞过。”我激动得站了起来：“自一年前和范昭分手之后到现在，我没有碰过其他女人。”也许是我过往的生活作风太糟糕，所以表姐明显不相信我说的事实，不过表姐假装相信了我：“我相信你和她分手之后没有碰过其他女人，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在一起了，你很可能又会蠢蠢欲动地去勾搭其他女人。”
表姐这句话让我很难回答，因为确实存在这种可能，如果我得到了范昭，那么我又可能重复以前始乱终弃的历史怪圈。我撇开话茬，问了表姐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范昭为什么结婚结得这么早呢？”表姐说：“早吗？不早了！她都谈了三次恋爱了，当然该结婚了，人都是谈恋爱谈着谈着就结婚的呀，再说她一直就念叨着想要早一点结婚呀，别告诉我她没跟你说过。”
表姐说，范昭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个能成贤妻良母的人，但事实上她已经证明了她是一个好妻子，而且很快她也会用事实证明她是一个好母亲。表姐说，范昭心里完全没有我猜测的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想法，她一点都不深刻，她一点都不深邃，她是一个简单的人，她的想法从来都很简单，而且她想要得到的并不多。
表姐说，范昭结婚的事特别简单，范昭想结婚时刚好碰到了现在的老公，他和她很合得来，他也想结婚了，他也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的想法也从来都很简单，他想要得到的也并不多，所以她就和他结婚了。
表姐说，爷爷的死给范昭造成了很大的打击。爷爷死之前有个遗憾，他老人家一直想亲眼看到自己的两个孙女成家，这样他老人家才会放心地离开。范昭表姐的婚礼爷爷倒是参加了，可范昭的婚礼爷爷却没等到。
表姐给我看了范昭结婚时的录像，婚礼不算太气派，也没什么新意，所以没给我太多感觉，倒是范昭出嫁前端坐在梳妆台前化妆时的样子给我很大的震撼，她的表情是那样的神圣，神圣得让我退却三分。
我瞟了一眼表姐家里的电话机，向表姐提出了一个请求：“你能和范昭通个电话么，我想听听她的声音。”表姐很为难地说：“这样不好吧，万一范昭要是知道了你在我家，她会不高兴的，她告诉过我，如果你来找我，我就什么都不要说给你听。”我可怜巴巴地说：“我保证不出声。”
得到我的保证和再加送一套化妆品给她的承诺后，表姐打了个电话给范昭，她俩彼此以猪互称，表姐说：“猪啊，你在干吗呀？”范昭欢快地说：“猪啊，我在收拾东西呀，准备回长沙了。”表姐说：“你没去你老公家吗？”范昭说：“当然去了呀，我在公公婆婆家住了好几天呢。”表姐说：“过完元宵节，我来长沙找你吧。”范昭说：“唉，趁着我家的小闺女没有出生你就赶快来吧，否则等我家的小闺女出生了，就没床可以给你睡了。”
这个电话听得我热泪盈眶，范昭的声音那么真切，真切得好似她人就站在我眼前，我想大喊一声范昭的名字，我想告诉范昭我回吉首了，我想告诉范昭我去年差点就死了，我还想告诉范昭喜爷已经死了。
表姐提醒我说，范昭离开我以后，活得幸福多了，她跟她老公快活得像是两个活宝，所以请我一定不要去打扰她：“你就当范昭配不上你吧，她只是个世俗的小女人，不适合找你这种雄心壮志的大男人。”
回贵阳前的那个黄昏，我驱车去了煤炭港，然后在叉路口的加油站停了下来。范昭的家是一栋很普通的两层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209国道旁，每天都有数不清地车辆从她家门口经过。我看向范昭卧室的窗口，想象着她是怎样在喜怒哀乐中长大的，怎样在一个清晨背着行李离家南下广东的，又是怎样在一个冬天从贵阳回来的，再接着是怎样喜气洋洋地嫁人和更加喜气洋洋地怀孕的。我泪流满面：“范昭，你就这样长大了。”
我哆嗦着掏出手机，使劲翻看通讯簿里的名字，直至翻到最后一个人，也没翻到一个此刻适合聊天的对象。我推开车门冲到公路上，然后又从公路上跳下田埂路，在田埂路上跑得精疲力竭，云层中透露出了几片夕阳的颜色，使得原本混沌的阴霾天空变得有层次起来，我抬头直视夕阳：“时间果然不等人。”
嫂子一直在督促我把户口转到贵阳，为了纪念范昭当然也为了纪念自己，所以我没有把“李小蛮”转过来，而是转了“李晨”的户口，顺便把“李佳”的户口也一起转了。很黑色幽默的是，我落户的派出所就是当初范昭陪着我去自首的中东派出所，人也许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是人一定能两次踏进同一个派出所。旧地重游的感觉并不好，像是掉进了油锅一样渴望尽快逃脱。
办完户口以后，我去大南门店接冷双，今天她上早班，所以约好了一起去0851吃晚饭，我住院时她照顾了我那么久，我还没正式感谢她。前台经理一见我来了，立即一路小跑上前恭迎，我摆摆手：“今天不是过来检查的，你该干吗就干吗去。”
在家居用品区没看见冷双，我立即去了库，果不其然，冷双正在库里费力找货。我打趣说：“你还找得到货吗？”冷双回头说：“你来了呀，唉，太久没在超市里上班了，现在我都找不到货了。”
我说：“是不是很累呀？”冷双说：“特别累。”我说：“你先坚持做下去吧，我去活动一下，看能不能把你调到总部去坐办公室。”冷双说：“算你还有点良心。”然后她撒娇般地把一大摞毛巾塞到我手里：“麻烦李总帮忙把这些东西放到板车上去。”在喜龙，凡是有点头衔的人物都会在非正式场合被称为“总”，所以我自然成了李总。
我跟嫂子说了一下冷双的事，出乎我的意料，嫂子并不同意这么安排冷双，她坚持要把冷双放在大南门店，并且嫂子提醒我说作为一个管理人员，要学会有的放矢，不要什么事情都主动往自己身上揽：“如果冷双在大南门店做得好，你倒是可以和人力资源部商量早一点提拔她当经理。”
再和冷双见面时，我用非常婉的口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我说现在喜龙正是急剧扩张时期，需要大批卖场经理，而嫂子又觉得她很有潜力，所以暂时还是不调总部。冷双表示服从公司安排，我立即又暗示冷双说反正我会一直在喜龙工作下去，所以她不要担心将来没人提拔她，我说她可以先去考家居用品的训练员，然后考经理，再接着就是非食副总了。冷双当即向我举杯，我和冷双碰了碰杯，心中七上八下，总觉得这种太实际的事情把两个人的关系也搞得很实际了。
冷双笑嘻嘻地告诉我说大南门店的女同事集体认为全公司的男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正人君子，其他的都是很色的色鬼，哪怕一只母天鹅从天上飞过，这些色鬼也会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去抚摸一下母天鹅的身体。我心想：“我要是成了正人君子，那天下其他男人就都是处男了。”
冷双说，大年初八早上，当我和一大群人站在超市门口聊天时，一个打扮得像埃及艳后的美女从我们身边经过，其他男人纷纷扭过头去用眼神追随这个女人的臀部，只有我像尊雕像一样没有回头，而这一幕恰好被一群站在门口迎宾的营业员看得一清二楚。这群营业员结合我平日里的表现，认定了我是全公司最后一个正人君子。
事实上，那个埃及艳后从我身边经过时，我并没有在琢磨事情，我注意到了她，从本能反应来说，我也的确想扭过头欣赏一下她美丽的背影，但是那一瞬间，她的美丽不知是刺激了我还是怎么的，我故意和自己较劲，不让自己扭头去看她：“女人不过是一件衣服，我岂能为一件衣服侧目。”
医生曾说过我的身体已经是中老年人的身体了，而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比医生说的还要差一点，我甚至上厕所时都感觉尿道括约肌乏力，经常会把自己的鞋尿湿。因为身体太差，所以我对女人的欲望自然大不如前了。迄今为止，上一个和我做爱的女人依然还是范昭，整整两年了，不管是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我都没有再碰过其他女人，所以我竟然像一个戒烟的人一样成功戒掉了持续多年的乱搞习惯。
爸爸打电话来很拘谨地说有事要请我帮忙，我问爸爸有什么事，爸爸便说堂兄想跟我借点钱还债。我堂兄是个可怜人，因为他脸上有片面积稍大了点的胎记，所以快三十了才在一个带着“拖油瓶”的老女人身上享受到了初恋的滋味。
堂兄东借西借借了很多钱买了辆二手卡车跑运输，眼见正要“扬起生活的风帆时”，却出了次严重车祸，卡车当场报废，幸好人只断了根胳膊。堂兄出车祸的当晚，老女人准时抱着“拖油瓶”远走高飞了，只剩下堂兄养的那条不值钱的老狗依旧陪着主人，现在债主们正在向法院申请把堂兄的房子拿出来抵债。
爸妈攒了大半辈子也就攒了那么寥寥几万块，所以他们找到了我，希望我帮堂兄分点力：“怎么说都是亲人，还是要帮一帮的。”我赶回吉首帮堂兄还清欠款后，又拿自己的沃尔沃作抵押，帮堂兄重新贷款买了一辆卡车跑运输。新车回家的当天，那个老女人又一秒不差地抱着“拖油瓶”回来投奔堂兄了：“其实我还是爱你的，只有两个人相爱，生活中的这点小挫折又算什么呢！”
我得知此事后，顿感女人的丑陋，顾不上生我养我的我妈也是个女人就愤愤不平地吼了一句：“他妈的，养个女人和养条狗有什么区别？不对，养个女人还不如养条狗！”我吼完后，我妈半天没吭声，我爸也半天没吭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