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皇后加特林第二Catherine Ⅱ谋害她的丈夫和太子伊万之后,屡屡见他们两人鬼魂向她苦笑,世间究竟有无鬼魂,还未经科学家的证明。我也未曾见过,不敢妄断。可是我敢断定加特林是受了天良的谴责,就以为冤魂向她索命。猫吃了老鼠,鹰害了野兔,决不起鼠鬼兔魂向它们要求抵偿的感想,因为禽兽是没有天良的东西。人若为恶害人,而不起天良的反应,也就是与禽兽同类。
我中国自从受了外洋武力的压迫和文化的侵略,就如同一个人被碾子压了一遭,不但将身体压得失了原形,并且将魂灵也压出去了。我所说的魂灵,就是指责天良而言。我中国自古以来,是最讲天良的国。一切道德纲常伦理,全是由天良而生。没有天良,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全然存立不住。我国所以能屡次跌倒复起的原因,也是因为未曾将天良丧尽了。
可叹近三十年来,因为日日斫丧的缘故,除了乡野的农民之外,几乎不知天良是什么东西。否则,我国何致愈救愈糟?否则,何致愈革命小民愈无法生活,何至愈革命而革命的人愈升官发财?
俗语说贼人胆虚,胆所以虚,是因为贼人先受了天良的打击。俗语说理直气壮,因为天良就是以真正为是的。人只要理直,天良就在心中助威。
天良是善,人欲是恶。天良是公,人欲是私。天良是正大光明,人欲是偏狭邪暗。儒佛耶三教,所倡的仁义、慈悲、博爱,也不过是为劝人导守天良的指遵而生活。正如三条大路,人生无论顺着任何一条进行,归终全是达到天良这一个目标。古今中外的圣贤著书立说,也离不开天良这一个归结。各国发展教育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使人存天良,去人欲。因为不如此,决不能为人类谋真正的幸福,求永久的和平。
有人说,欲救中国,必须发展科学。有人说,必须全盘洋化。有人说,必须施行读经。有人说,必须提倡道德。有人说,必须普及教育。有人说,必须施行三民主义。反正,依赖吃饭的人,必以什么为救国唯一无二的利器。但是,我以为,无论用什么方法救国,也必须先有天良。否则,全是等于画饼充饥。画得无论如何像饼,也是治不了真饿。
讲天良,是由自己做起的,所以容易施行,并且决不费力,决不吃亏。只要自己以天良待人,人也必以天良相待。古语说至诚感人,至诚也就是天良。天良无不诚,不讲天良无不伪。至诚可以通天地之秘,至诚可以开金石之坚。用天良感化人,终能得到人的同情。甚至,本着天良责骂人,也不能招起人的怨恨。
讲天良是顺应自然,不讲天良是庸人自扰。讲天良才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才能“爱己之国,以及人之国”。才能“不独为自己谋,也肯替别人想”。才能“护真理,拒邪说”。才能“说实话,办实事”。天良,是天赋予人类的无价之宝,人所以得称万物之灵的原因也是在这一点上。欲谋人类的安和,除了发展天良之外,再无旁的方法。
人,一味的责人,无处不是荆天棘地。人,一味地责己,无处不是舜日尧天。人生的进步与成功,全是由责己而生。人生的退化与失败,全是因责人而起。
人生种种烦恼,多是因善于恕己而不肯恕人。恕己,无时不觉受了愁云惨雾的笼罩。恕人,无时不受了光风霁月的吹拂。现今,要人的斗争,青年的烦闷,全是由恕己、责人而起。要人是因为受了小人恭维,青年是因为受了邪说的愚惑。大有作为的要人与大有后望的青年,全然被恕己责人四个字毁了。
人,若想求快乐,只有责己,人,若想寻恼烦,只有责人。换一句话说,人若向自己吹毛求疵,人品必日高,学识必日进。人若向别人吹毛求疵,人品必日低,学识必日退。你若愿判断一个人前途的命运,不必求签问卜,不必推命看相,只留心他是惯于责己,或是惯于责人。
我在前几年,因为惯于责人,所以时时错误地将自己认为好人,时时妄将别人当作坏蛋。不但因此生了满肚子气病,并且得罪了许多至亲厚友。近几年,我忽然起了悔悟,知道我这种恶习,实在是等于操刀自杀。于是乎,反其道而行。行了不久,不但肝气日渐减轻,亲友对我,也日渐亲密。我才明白,我若先以横眉怒目待人,人也决不肯以和颜悦色对我。我若先以和颜悦色对人,人也不忍横眉怒目相待。愿生快乐,原是先由自己生。愿起烦恼,也是先由自己起。责己,天下无烦恼。责人,天下无快乐。
我现今日以作稿为生,而作稿又日以“责人”为事。我每次作完一稿,就觉得脸红耳赤。我以为这种职业,足可以引我进了一个“长于责人,而短于自修”的绝路。并且,我时时起了一个万目所视,万手所指的恐惧。只怕偶而行为失检,辱污了新闻记者神圣的命名。新闻记者,既以指导社会的人物自居,且以民众的喉舌自任。若言与行远,我岂不是等于捕盗的人做贼,岂不是如同劝节的人卖淫。我想到这里,只觉汗流浃背,心惊胆落。
我以为,古今中外,只有“好人政治”。一切的主义,无论说得多么悦耳动听,若无好人实行,全是等于废纸。并且,政治里最坏的,是一班掌权的人,专在名目和形式上考究。我常说:一国的要人,果能每晚,在床上施行一次自问天良,较比每天在众人面前,“静默”一千四百四十分钟,还能有利于国,有益于民。
我在几年前,将我祖遗的房产卖出之后,并将我祖父母和父母的灵牌请到北平。逢年遇节,必上供烧香,叩头示敬。
近几年,我已不再行这种仪式了。我并非不肯追念先人。我只是因为既不能为祖先争光露脸,又不能恢复我所卖去的祖业,还有什么脸皮装模作样,在我祖先之前显魂。我以为,在我这不肖之子叩头烧香的当儿,未必不是我的祖先在九泉之下,痛哭流涕的时候。所以,我立志,在不能赎回祖产之前,再不敢举行这种与祖先毫无实用的祭祀。
人类无论如何高谈进化,也出不了这奉宗教,祭祀祖先,崇拜伟人的范围。所以,苏俄虽然打倒宗教,不敬祖先,可是对于列宁,还要竭力的尊重。于是乎,拜列宁就成了苏俄的宗教,列宁也就成了苏俄的祖先。反正,人类一生,不给宗教当信徒,就给祖先当信徒。不给祖先当信徒,就必给伟人当信徒。一生一世也去不净当信徒的心理。至于这三种信徒,何为文明进化,何为野蛮退步,实在是无法区别。
或信奉宗教,或祭祀祖先,或崇拜伟人,全是崇德报本的表示,且是一种信仰。这三者之中,以我国自古传来的祭祀祖先为最切合人情。以西北某国,近十余年所兴的崇拜伟人为最强制人性。
祭祀祖先,所以合乎人情,是因为祖先是人的根本。无论何人,若非得着祖先的抚养教育,谁也不能存立生活。正如树大自根生,水由源发。不敬祖先,正是忘了身所从出。崇拜伟人,必须该人生前,有功于全国,有功于全民。更必须是全国民众,所公认的伟人。假若该人,只于少数的人有功,只是少数人所私认的伟人,而竟强令全国的民众一体崇拜,就是极大专制。
在二十多年前,我正荒唐的时候,在花街柳巷,常遇着妓女们“烧包袱”。我问我所认识的某可怜虫说:“你是给谁磕头烧纸?”她回答,是给她的爹娘。我对她道:“你只要赶紧从良,回复清白的身子,比烧纸磕头,还使你的父母欢喜。”她回答说:“我就是为求他们保佑我,早早脱离火坑。”我说:“死鬼对自己的尸体,还不能保护,焉能管活人的事?你若愿跳出火坑,你就当做从良的预备。你若想将这件事,托靠死鬼,我管保你一辈子,也不能由火坑里跳出去。”妓女们这种愚行,固然可笑,但是因为不是做出给人看,所以还有一点价值。
信奉宗教,祭祀祖先,崇拜伟人,全是人生所不可少的。鱼虫鸟兽,出现于世界上,较比人类早几万年或几百万年。然而它们直到如今,并没有宗教的组织,对于它们的祖先以及祖宗中特出的鱼虫鸟兽,也毫无追念的感想。因为或信宗教,或拜祖先,或敬伟人,都是由天良而起的。鱼鸟虫兽既然没有天良,所以除了饮食、传种、防敌这三个问题之外,再无别的思想。人,若对于宗教、祖先、伟人毫无一点尊奉的念头,简直就与鱼虫鸟兽没有差别。
人类既然有天良,所以才知道崇德报本,饮水思源。人类所以创宗教,祭祖先,拜伟人,也全是因为崇德报本饮水思源而生出来的。人类所以得称万物之灵,所以能够勉力上进,也未尝不是因为能信宗教、拜祖先、敬伟人。
“信仰”如同“恋爱”,毫不能出于强迫。一双男女若从心里不能投缘,纵然勉强撮合为一,决不能和谐到老。一个人若从心里不敬重某伟人,纵然用权力迫他崇拜,决不能心服口服。
宗教,若不以大公博爱为主,决不是良好的宗教。主义若不以大公博爱为主,也不是良好的主义。我说这话,是因为打倒迷信之后,主义就几乎要替代宗教了。
人生总去不净拜偶像的心理。讲宗教是以神为偶像,讲主义是以人为偶像。神的言行,渺茫难以考究。并且,人的恒性,愈对渺茫难凭的,愈容易迷信。人的言行,无论如何玄妙,也不能永久瞒得住当时或后世的人。所以,以人为偶像,全是庸人自扰。由这里看起来,无论如何主张打倒宗教,宗教决不能永久灭绝。无论如何推崇主义,主义决不能永久存在。
宗教是无时间性的。主义是有时间性的,无时间性的,万古不变。有时间性的,一过就完。若说,将来到了文明进化的时候,只有主义,并无宗教,我决不认为确论,至于蔡某所说“将来,可以用美术代宗教”,更是想入非非。不过,因为他是一个有名的学者,他所说的话,就被人认为金科玉律。其实,学者若糊涂起来,比糊涂人还要糊涂万倍。学者若一念之差,足可祸己,害人,毁家,乱天下。
我国在古时,虽然没有宗教的名目,可是我国自古所讲的祭天,祀祖,尊贤,也就能将以前所说的三种信仰,包括在内。因为,无论如何信奉宗教,无论如何崇拜伟人,也出不了敬天与尊贤的范围。敬天,是要学法天的大公。祀祖,是要追念先人的恩泽。尊贤,是要学法前贤的德行。这三样全是修身正己的实在功夫,不尚繁琐的仪式。并且我国对于任何宗教,决不加以排斥,所以决无宗教的战争。对于崇拜伟人,也决不用权威逼人勉强施行,所以决不能招起国人的愤怨。
我国现今的宗教,因为道正人邪,因为专在仪式上讲求,因为多是做出来给人看,所以多遭了不白之冤。我国现在的崇拜伟人,也是因为信徒们,犯了以上的弊病,所以使已死的某伟人,蒙了不洁之名。各教主创教的原因,是为普救世人,并不贪图教徒的烧香礼拜。某伟人创主义的原因,也是为利国利民,并不贪图信徒的静默鞠躬。
烧香礼拜,静默鞠躬,是虚礼。守道施德,确行遗教,是实功。虚礼多一件,实功少一件。虚礼少行无碍,实功须求其多。假若内无诚心,外行虚礼,不但是欺神骗鬼,简直是将自己认作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
六年前,我的一个穷朋友陈某,在某机关当一名小职员。每周,他必陪同一班大人先生,鞠躬三次,静默三分。我问他:“你在静默的当儿,心里想什么?”他回答道:“我的内人,现今病在床上,无人做饭,我每天上衙门之前,就蒸上一锅窝窝头。每逢静默三分钟的时候,我就思念我那一锅治饿的宝贝。”我说:“你这人真肯说良心话。”去年我那苦朋友,竟因失业忧伤而死,家属也不知去向了。现在,天不保佑说实话的人。假若他能专发违心之言,善装虚伪之貌,或者他可以老而不死,富贵荣华。
英国俗语说“穿袈娑的人,未必就是真和尚”。又说“宗教重行,不重言”。拜伦Byron说:“只因歌颂天堂,竟将人间造成地狱。”培根Bacon说:“恶人假充圣人最可怕。”宗教是不重外而重内,不重言而重行。主义,现今既有代替宗教的趋势,若不重实功,而专重虚礼,恐怕更不能支持长久。宗教是以神道设教的,然而因为传布宗教的人言行相违,还能惹起人的轻视,何况是人创的主义。假若宣传主义的人言不顾行,岂不更要惹起人的攻击。反正,道虽是好道,人若不是好人,断然推行不开。
俗语说:“卖什么吆唤什么,干什么说什么。”那么,要人办理国政,也只是办理邦国的要政,不必加杂一些与要政毫无关系的闲事琐务。
子孙若不知要强,徒知日日拜祀祖先,并不能光宗耀祖。子孙若不能克绳祖武,纵能时时修理坟茔,也不能富贵荣华。子孙的命运,全是子孙自己造的,与死去的祖先毫不相干。只知日日拜祀祖先,反倒误了良好的光阴。只知时时修理坟茔,且必耗去有用的钱财。祖先,并非不当祭。坟茔,并非不可修。只是当祭时必祭,当修时则修。仅仅祭祖修坟,并不算对祖先尽了当子孙的义务。只要立志行些好事,不给祖先丢丑,招骂,就算对得起祖宗。假若子孙是秦桧那样的坏蛋,纵然天天祭祖,日日修坟,也不过是只能使祖先在九泉之下,捶胸跺脚。
《论语》上说:“祭如在。祭神如神也。”因为祭祖祭神,是根本的行为,既不是搪塞差事,也不是虚应故事,所以必须发于天良,出于诚敬。孔子说:“吾不与祭,如不祭。”据古人解释,“吾不与祭”是“委人代行祭礼”。甚至英译的四书,也将这全句译为Iconsider mynot being present at the sac—rifice as if Idid not sacrifce。我的愚见“吾不与祭”,并非是“自己不亲行祭礼”,乃是说:我在祭祀祭神的时候,若不存诚意,正和不祭相等。并且,祭字是包括祭祖祭神。祭神,虽可请人代行,祭祖,焉有请人代行之理?俗语说“祭祀贵诚”,可见“吾不与祭”正是指着没有诚意说的。
祭祖或祭神,必须觉着祖先或神佛,仿佛是就在自己的头上,如同是正在自己的身旁。这样,才能发生真诚的念头。
身静意专,才合乎祭祀之礼。假若毫无诚意,纵然仪式隆重,也不过是等于对祖对神,大开玩笑。
我在少年的时候,最好诙谐。我有一个朋友,以惧内出名,我每逢遇着他的太太,必大鞠三躬。她必大骂我一顿。她所以骂我,是因为我施体虽然必恭且敬,可是毫不出于一点诚意。行礼诚与不诚,还瞒不了人,何况是对祖对神。我们若以为祖先与神佛无灵,就不必祭。若认为有灵,祭祀的时候,就必须本乎诚意。
自从民国以来,我国新兴了纪念死伟人的典礼。据说,纪念死伟人,较比祭祖祭神,格外文明,并且含义深远。我以为,文明也罢,深远也罢,也不过是由祭祀鬼神之礼脱胎,并没有什么文明野蛮深远浅薄的分别。既然也是一种祭祀,也就当以真诚之意实行。万不可将鞠躬静默的仪式做成公事化或戏剧化。否则,就是耗时伤财,多此一举。不但与死者无益,且与活人有害。公事化是搪差事,戏剧化是给人看。
犹太国摩西所传的“十诫”有一条说:“不可妄称你的主上帝的名。”那意思就是,祷告上帝,必须发于真诚。否则,口中虽然喊得“上帝,上帝”之声震耳,也不过是拿上帝开玩笑。不但对上帝及一切神佛,不可假装亲热,就是对于死去的伟人,也不当假充信徒。设若心中并无“总理”,纵然总理二字刻不离唇,也不过是以总理作招牌,徒使死者呼冤,徒使生者疑虑。宗教所以衰微,主义所以不振,全是因为一些教徒与信徒,仅知在口头上和仪式上用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