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太阳系作比方。太阳与八大星之间的吸力就是情。八大星的轨道,就是理。它们若不能守着一定的轨道走,太阳也就无法施用吸力,宇宙必立时分崩碎裂而化为无有。人犯了法,就是出了应守的轨道,也就是不循理的举动,是破坏人类的系统,是群众间的败类。所以不可因情牵扯,而将理毁了。
法律是为讲理而设的,是专对不讲理的人而施的。当权的人,若只顾情而不顾法,就是毁法背理,国政不但永远上不了轨道,并且必致民乱国亡。
国际间,保护政治犯,是因为政治犯是对一国的政府叛逆的。并不是在一国的社会之间,因为私欲而杀人放火诈欺劫盗的。一国的政府,时常被一些人霸占而倒行逆施,才引出政治犯来。当权的人为泄私愤,可以施用势力,对反逆者加以惩处而不顾公理。国际间因维持公理起见,才对政治犯力加保护。
我国近二三年来,所发生的邮款,鸦片,盗宝,卖官,舞弊几件大案中的男女罪犯,虽然全顶着委员官吏的头衔,然而与寻常窃盗诈欺的罪犯相等。岂可容他们远居乐土逍遥法外呢。当权者若不将他们赶紧“引渡”过来,他们就要造谣攻击政府,而掩盖他们的私罪,假冒政治犯了。
司马迁论商鞅,说他“刻薄寡恩”。其实,若欲使法律推行,决不可“宽厚多恩”。太子犯法,他还敢认真处治。因太子不能加刑,而惩办太子的师傅。商鞅不知有所顾忌,不肯模糊敷衍,所以才能使秦国盛强。中国现今若有商鞅那么一个不避权贵,不拘私情的人,何致贪污的案子层出不穷呢。
前年我问某侦缉队长说:“你们终日缉捕盗贼,假若他们被释出之后,对爷爷报仇怎么办?”他说:“我们办的是公事,无所偏袒。不贪赃枉法,盗贼并不同我们结仇。可见按法而施,公事公办,盗贼还知公理而无人可怨。假若当权者用光明正大的手段,重办几个贪污的官吏,将他的罪公布全国,也必招不起私仇与私怨来。”
据报载,某省当局,枪决了三个见匪攻城弃职潜逃的县长。这真是一个大快人心的事。因为官吏受了人民的供养,有守土之责,理当城存俱存,城亡俱亡。然而细一想,未免要为他们呼冤。因为县长多是文人,没有防守的武力。没有武力,因失城逃走,还须处以死刑,那么身拥数万之众的将官,若因敌进攻,轻弃防地的人该当何罪。
管子说:“草茅弗去,则害禾谷。盗贼弗诛,则伤良民。”唐太宗说:“养稂莠者,害嘉谷。赦有罪者,贼良民。”这两句话,当权的人若顺着走,就能保权位,定国乱。否则,不但害了自己的声名,也要缩短国家的寿命。
操持国中大权,不在乎有什么高明的学识,只在乎能否“除恶”。所谓除恶者,只是“除恶税,除恶法,除恶人,除恶俗,除恶习”,这五恶若不能除,任何好的政策,也不过是谈谈而已。
怨天尤人是匹夫匹妇行为。自怨自艾是圣贤英杰的本色。
近两三个月中,我看人力车夫的脾气,多是大改旧日柔顺的常态,而化为凶横的现象。我详细考查,才知道是起于市面枯涩,坐车的人太少。他们劳苦终日,度牛马的生活,除去必交的“车份”之外,几乎得不着一顿饭的余资。所以因饥饿所迫,而化为暴烈。英国格言说“饥人就是凶人”。当局若欲保持和平秩序,应当速谋补救的方法。
北平一处,拉人力车的不下三四万人。以一人一家四口计算,将达十余万人之多。为防患起见,应设法减免他们的车捐,增高自用汽车的捐款,以作抵补。要知有自用汽车的人家,每月多出十几元,不过九牛一毛。穷人每月出四五十枚的捐税,就必减少一日生活的代价。捐税固然是向开车厂的主人征收,然而直接担负的还是人力车夫。我不是对有自用汽车的人有恶感,我是为他们谋稳妥的享乐方法。
救济穷人,只在小惠,不在大德。只在目前的切要之图,不在高远的伟大计划。
近几年来,一提救济贫民,就是一些聪明过度的人,乱喊“设立工厂”,实在是屁话。纵然言顾其行,也不过是收容少数的贫民。最好是重征奢侈品的捐税,对米面煤油等等的苛捐恶税,认真的竭力减除。
现今就北平一处说,没有一辆不纳捐的人力车。可是不纳捐的自用汽车则不知多少。正如少有不出房捐的贫民,可是常有不纳房捐的阔人。我以为,若用征人力车捐与收贫户捐的精神,转移到汽车与巨室上去,每月必可多收十几万元。
我国的汽车,行路有优先权。停放有占地权,有骂人打人(老实人)之权。在街上有警察代为开路之权。有防碍交通之权。汽车主人愈阔,权威愈大,其致有打骂警察(租界与东交民巷的除外)之权。既享得权利多而且大,当然所纳的捐税,应重而且巨。如此才合平公理,如此才可平止愤怒。
中国有些阔人,不纳捐税,并非不知应纳,也非无钱可纳。他们是以为,若纳捐税,就失了自己的面子,丧了自己的锐气,减了自己的声望,灭了自己的威风。不但见不起亲友,简直见不起自己的太太。这种恶习,只有中国地图变了颜色之后,洋老爷可以代为除根。呜呼,中华“民”国。
前几年,我在某机关当小官僚。我的一个旧日的学生某甲,也在一起办公。某日他到我家拜访,说:“先生,为什么不安电灯。买几盏电灯和几丈引线,再用一根铁丝搭在电灯线上,就行了。你若办,必无人敢管。”我说:“某派的势力倒了,我怎么办呢。”他说:“再取下来。”我说:“取下来容易,然而再点我的煤油灯,就不合眼光了。莫如用我的老法子,终久是稳妥的。电灯公司虽是大资本家,是吸收市民膏血的,然而我没有白用的权利。”
前几年,在机关任职的要人的自用汽车,没有一辆纳捐的。那么依此推断,在机关服务的小要人的自用人力车,也可以不纳捐了。但是我看他们的车上也有捐票。可见在目下的中国,做的官愈大,享得权就愈多。并且愈对国家,有不纳税的义务。何怪人人愿做官而且愿做大官呢。
不必讥骂古人。不必拍捧今人。要立定志向做一个好人。
现今“学校商业化”已经成了一个普遍的名词。我的朋友某校长,认为是奇耻大辱,打算作文驳辩。我说:“你不必辩。办学校若果能真正商业化,教育就不致愈办愈糟了。”因为商业是以公平交易为正轨的。学生花一份钱,必要设法使他得一份真货。他们虽年青,不识货,也必要使他们换了真的走,万不可用劣货蒙骗他们而行奸商化。
教书是好汉子不做,赖汉子作不了的一种行业。人当了教员如同钻了牛犄角。愈往前钻,愈没有光明的前途。人说教书是清高,我以为教书是昏暗。
人的两只眼,全是平行的,所以应当平等看人。人的两耳,是左右并列的,所以不可偏听一面之词。人的鼻端,共有两个孔,所以不应当随着别人一个鼻孔出气。人只有一条舌,所以不能说两面话。人虽只有一个心,然而有左右两心房,所以作事不但要为自己想,也当为别人想。
真恶人,如同明枪明刀,容易使人躲避。假善人,仿佛暗枪暗箭,令人无法提防。所以,被真恶人骗了或害了的人少,被假善人骗了或害了的人多。
真小人是蒙虎皮的狼。伪君子是蒙羊皮的虎。
动物中,惟狼最不知爱惜同情,然而非到饥饿无法忍受的时候,决不自相搏食。可惜生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愈是衣食不缺的人,愈要损人利己。
民变起于争食。官反起于争权。争食因为饿。争权因为贪。民的肚子容易饱。官的欲念永不足。所以,民变常少,官贪常多。
现在的“新生活运动”,是中国再造复兴的引子。惟最要紧的第一步,是先须使百姓能够生活。百姓有生活的可能,才有心肠分别什么是新生活。欲使百姓有生活的可能,先须严办贪污的官吏,痛剿扰民的军匪,速裁无用的机关,减免害民的恶税。
今日不较昨日好,就是苟活一日。今年不比去年好,就是虚度一年。所谓好者,不是增加财富与权势,是增加学识与道德。
有人说:“中国将来不亡于东方某国,就要亡于西方某国。中国目下不联东,就得连西。”我说:“东方某国是凶狠的强盗。西方某国是阴毒的恶妇。亡于强盗是家破人伤。亡于恶妇是家败人亡。联前者,如同交匪类。联后者,仿佛娶婊子。全不能有好的结果。”
有人问我:“为什么书呆子的性质多方正,不合时宜。”我说:“书全是‘方’的。你看见过‘圆’的书么。”
中国当初用的制钱,全是圆的,中间有一个方孔。颇与我国古人,处世要“外圆内方”的学说相合。可见古人做事,虽小的东西,也颇能给人一个教训。
《颜氏家训》上说“夜觉晓非,今悔昨失”。我中国的人——尤其是些高出小民之上的要人——若能施行这句话,国中就可真正统一,东北四省,终久是中国的领土。
生活是工作,不是游戏。是为别人,不是为自己。是牺牲,不是享乐。认清了,就能随遇而安。误解了,就必怨天尤人。
世上人,共分三等。第一等人,是与世有益的。第二等人,是与世无害的。第三等人,是与世有害的。人的等级,不可由职业上分。我以为,人力车夫与倒马桶的,若存心公正,就是第一等人。大学者与委员长,若存心偏私,也是第三等货。
旧的不一定全坏。新的不一定全好。旧的也不一定全好。新的也不一定全坏。能分辨良窳,邪正,才配谈守旧与维新。某要人所以屡起屡仆,成事不足,坏事有余,就是因为他,只以为新的就是好的。
中国人学外国人,或外国人学中国人,决学不到其中美点,必先要染成了坏习。所以久居中国的洋人,回到本国多不受人欢迎。中国人留洋几年,回到中国得了权势,作弊的技能更特别的精巧。要知近三四年内,贪污大案中的罪犯,个是由外洋学来的。
“教育救国”实在是一句皮毛的话。真正的救国之法,是“良心救国”。欲施行良心救国,须先毁灭现今一些“责人”的学说,施行“克己”的教育。
某女士留学数国,通晓四国文字,对于政治法律,极有研究。外国女子对她也甘拜下风。论她所受的教育不为不深,知识不是不大。然而她得了权位不久,贪赃枉法的程度,竟超乎一切旧日的官僚。可见无论男女,若心术不正,纵然有天大的学问,只能与人群有害。
我最恨现今有些要人,对中国民穷财尽的现象,不说是“前人遗下的祸”,就说是“受了帝国主义的剥削与压迫”,一毫也不承认自己的过错。
现今那位惯说便宜话,惯将自己认作圣人的某要人,又跑在一边大说便宜话蛊惑愚民,假充正经,假冒贤德去了。岂知中国这几年中,人所受的苦恼祸害,实在沾了他的光不少。
只要中国的要人,不肯自认自己担负了一部分殃国害民的责任,中国永远不能复兴。只要中国人民肯受人骗,中国前途必不堪设想。只要中国青年,自视为圣人,中国教育必根本破产。只要中国摩登妇女,误认放荡为自由,中国人种必归灭绝。
亡中国的,不是洋鬼子,正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下层社会,而是中国上等社会与中等社会。尤其是一些读书识字的官僚与有名的学者。他们互争权利,互逞才能,才将中国弄毁了。
《潜夫论·务本篇》上说:“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所谓“富民”者,不是用科学方法,改良农田。也并非礼聘一些讲堂上的人材,干涉农工商的职务。是不行扰民恶政,轻减人民所担的恶税,少设不切实用的机关,剿除人民中的土匪,令人民能安心自理他们的职业。所谓“正学”者,不是采取四二制或三三制,也不是效颦欧美日本。是慎选有学有品的教职员,是施行“教育纪律化”,是编定合乎中国民族性的教材,是养成学生出了学校,有在中国谋生的本领,是排除一切“外国顺民”所作的毁坏欺骗青年的邪说。
现在,我国的青年,原是白璧无瑕的良好国民,全是些大有后望的人物。可惜受了野心的学者蒙骗,将他们引入歧途迷路之中,导进愁云惨雾之内。欲救这些陷溺的可怜的孩子,教育部应赶紧编选“鼓舞”的课本,使他们多读富有民族性的文学。在教科书中,竭力铲除为外国宣传的材料。对于时人的作品,务要彻底肃清。用各省耗于留学的经费,奖励辅助勤苦的学生。
中国现在所以衰危,是因为未曾学到外国的美点,反将中国原有的美点失去了。正如庄子所说的“寿陵余子,学行于邯郸。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葡匐而归耳”。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乡下人,娶了城市的姑娘。某日他进城给他岳父贺寿。得了他女人的命令,一举一动,仿学同席人。同席的某甲,见他那事事学人的举动,大笑一声,立刻从鼻中喷出一根面条。乡下人连忙仿学,不但未曾喷出面条,竟喷了满桌鼻涕。他回乡之后,说城市中的人,全容易学,只是学不到他们那喷面条的技术。我中国人学洋人,也不过将将学到乱喷鼻涕的程度。
救我中国,只靠我中国人,自己寻求自己的病源,自己用自己药品。徒靠外国人,专吃外国药,是不能“立起沉疴”的。
亡在日本人手里,是日本的顺民。亡在俄国人手里,也是俄国的顺民。反正,决不能与他们本国的人,享受同等的待遇。真正自认为是中国父母生养的志士,若要救中国,决不可求助于异族。石敬瑭骂名千古,吴三桂遗臭万年,就是最好的鉴戒。“要人”犯了显显然然的大罪,本可立正典刑。偏要另派大员亲临检查,惟恐屈枉了他们。“小民”犯了似实似虚的小罪,本可设法详查。偏要立时捕拿下狱,竟无人代为剖白。专制时代也少有这种现象。岂知要人是人生父母养的,小民也不是猪生狗养的。同为一国的人民,不可有两种的待遇。
“匿名信”本是不敢负责的怯懦之夫的卑鄙行为。寻常人接到这种东西,还要认为鸡鸣犬吠置之不理。然而近四五年来,我听说官方竟凭这东西,任意逮捕人民。假若此风一行,人民就无时无刻不在忧惶恐惧中度日子了。
官方对于匿名信,不可认作升官发财的机会。应先设法详细追查他们的人。一面对于被告发者,慎加调查暗行监视,在无真赃确据之前,万不可轻施逮捕。一则可免无辜者含冤,二则可保官方的名誉。
五年前,北京某机关,因得匿名信一封,竟不加详查将某校教员某甲,捉捕而去,非刑审问,使他承认是共党的首领。至终,打掉了他三个脚指。及至证明他是被人陷害,才将他释放出来。某甲虽未丧了性命,但是两支脚全残废而成了瘸子。这种黑暗,只可在我中华民国寻得出来。
去年我由地安门用铜元四十枚雇人力车到灯市口。匆忙付了钱票一张。进门之后,车夫敲门,说我所给的是一张六十枚的,要退还我二十枚。我见他的举动奇异,问他为什么不占便宜。他说:“富贵,天给的,瞒心昧己,发不了财。”可见下级社会的人,若存一点迷信的心理,也不肯做背逆天良的事。从来阴狠奸恶之徒,全是些毫无信仰的。
人民迷信太深,固然是防碍国事的进步,然而“要人”所办的“金刚时轮法会”,也不是推进国事之良谋。
古语说:“国将兴,听于人。国将亡,听于神。”所谓听于“人”者,是靠赖一群要人,化除私欲专心国事。所谓听于“神”者,是一群要人,尔诈我虞放弃责任而专在他们所拜的神上用心。这两句话并不是指着无官无职的小民说的。
所谓“要人”者,是要办“要事”。所谓要事者,是军国当前的大事。只要“要人”能将“要事”办好了,小民那种种不合科学的陋习,先不必管他。
我听说某省,苛捐恶税层出不穷,土匪遍地。某省的要人竟熟视无睹,偏大用精神,拆毁庙宇,严催放足。这是倒行逆施,这就是轻重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