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最以为可忧的,是我国与古时相较,事事物物,无不退步。仅以人而论,所谓好人也好不及古人。所谓坏人,也坏不过古人。现今在我国坏的要人中,若寻一个像曹孟德的,竟寻不到。纵有一二要学他的,又没有他的学识。有人将已死的某总统比曹孟德。我当时大加反驳,说:“他哪一点配。”
文章本是自由的。是一时兴到随手记出来的,不必分析什么派别。可恨我国现在所自命为文坛健将之辈,竟吃洋人的屁灰,将文又分为什么“浪漫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尤奇怪的是“未来主义”。愈分愈乱,令人或读或作,全要加上桎梏。
现在的人心,慢慢全要变成虚,浮,躁,伪,阴,狠,险,毒。所以制造的东西,也渐渐表现这种恶劣的现象。再求坚实耐久,是妄想了。我看拆毁北平东安门的石桥与宣武门的瓮城时,所费的力气与时间,知道古人做事,全有万年的计划。
我想现在若将故宫里的三大殿拆成平地,所用的时间,比建筑九大殿的时间还要多。
拆毁若反比建筑还费力,那么,耐久不耐久,就可想而知了。
我乍到北京读书时,北京各商店并无华丽的门面与辉煌的电灯。然而内部是充实的。铺伙的穿戴简陋朴素,可是日有存蓄。现在商店的门面,只求壮观,铺伙的衣履只求漂亮,也不过是应了俗语所说的“驴粪球儿,外面光”。
去年年底,有人送我十匣点心,五匣挂面。装璜美不可言。堆积一起足达三尺之高。及至打开瞻仰,点心不足一斤,并且难以入口。挂面不足四两,并且糟不可言。我对我的她说:“他们全在外表上注意了。”这大概如同北平丧事所用的“饽饽桌子”欺人骗鬼,根本就不是为吃的。
用文治,可以立国。用武功,也可以立国。亘古以来,决没有用骗术可以立国的。用整旧之法,可以强国,用维新之法,也可以强国。决没有整个贩运外国的文化可以强国的。
某报登载某青年的来函,大意说,他生在不良的家庭,不能容身。处在污浊的社会,难谋职业。投入机械式的军队,度牛马式的生活,受种种惨酷的待遇,前途黑暗异常……等等的话,并求指示明路。某报编辑,劝他存正大的志向,努力自修,做一个好军人。某青年虽染了现在青年的毒,然而还怕误入歧途,实在是可造之材。某编辑那种答覆,实在是因势利导,对症下药。假若遇见野心的编辑,也必要随某青年,大骂环境,未免就要将那位青年引入愁云惨雾里去了。
某青年要知,不良的家庭,正是鼓励有志者的兴奋剂。自古以来的伟人,多是由不良的家庭,激迫起来的。不易谋求职业,是怨自己没有真正的本领。真有本领的人,少有真饿死的。军队原是机械式的,原是牛马式的,待遇原是惨酷的。不但中国的军队是如此,甚至目下青年们,所认为天堂的外国的军队生活,也不能例外。俗语说,“不经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威震环球的拿破仑,乍入军队时,也不是总司令。中国的名将,也多由小兵演进而成的。
一个青年,若居家,就怨恨家庭。处社会,就怨恨社会,或到一处,就怨恨一处,我管保他一生也没有成功的希望。不但不能有所作为,简直心中一时也不能安宁。纵然将他送到他所羡慕的外国,他也要喊革命。纵然将他送到天堂,他也要向下跳。
我对我的学生某青年说:“人处于不良的环境中,如同身落泥塘里。决不可乱嚷乱骂,或呼求救援。必要奋力爬出来,才是好小子。若能在爬出之后,再设法将泥塘填平了,才是大英雄。”
世上种种的困难,决不是少爷式的人所能战胜的。世上种种的劳苦,也不是少爷式的人所能忍受的。少爷式的人纵然赶上“天雨金”,他也不愿费力拾起来,他还恨上天不替他送到银行里去。纵然天上掉洋服,他还嫌式样不摩登,颜色不如意。纵然天上掉面包,他还嫌无果酱缺黄油。这虽近乎笑谈,然而现在一些挑拨性质的书报,多能将大有后望的青年,练成这种少爷式的废物。
英国格言说“平静的海面,养不成精练的舟子”。我以为,安乐的境遇,造不成伟大的英雄。
哈兰德J.G.Holland说:“上帝为鸟造食,然决不送至其巢内。”他那话正是为那种怨天尤人,不知进取的人说的。
现今的青年,并非异于古时的青年。也非是甘心自愿争先恐后地跑入歧途。他们所以沉溺日深,是因为没有真正引导他们走入光明之路的人。并且一些受外人豢养或野心的“学者”,用各种钩饵,诱惑他们猛力地向歧途里盲行。我常说:“现在若想为一个好青年,比当初修成一个神仙还难。”
青年正是不小不老的人,应当守定中道而行,不顽固,不趋新,顺中正之路,谋求将来应世的学识。可惜他们多被两种极端派的人——老顽固与新野化——害了。老顽固既不能对青年加以正当的指导,青年们遂不由得被新野化吸收了去。青年人如同鱼鸟。新野化如同钓翁与猎者。老顽固就是驱鱼上钩,驱鸟入网的人。
有人问我:“为什么在前几年的一些新圣人,现在竟被一些青年,讥为落伍了。”我说:“因为那些新圣人,又多活了几年,思想慢慢地入了轨道。并且回国的日子多,作的文也可以使人懂了。思想若入了轨道,作文若令人可懂,这不是落伍么?”
我中国现在的男女老少,所以不能相安共济,是因为守旧的太旧,维新的太新。双方分道扬镳,各趋极端,中间断了连系。并且缺少不旧不新的折中派沟通新旧两派的隔膜,调停两派的偏见。
日本维新,在中国之前。可是日本的摩登男女,摩登的程度远在中国之后。日本到现在还不准演接吻的电影。我中国的摩登男女,在公众的地点,就敢亲嘴抱腰。日本国民现今还主张保留古代遗风,我中国摩登男女,竟提供打倒旧日的伦理。日本的阁员,尚肯乘坐电车,我中国官至司长,就以为不乘汽车是不合身分。何怪日本岛民日强,何怪中华民族日弱。
人说:“新加坡是各种民族的展览会。”我看我中国,仅就北平一处而言,是一个“新朝旧代的陈列所”。北平有不知民主共和的乡民,有高谈社会主义的学者。有三寸金莲的姑娘,有烫发光腿的小姐。有讲三从四德的女子,有破伦常灭宗教的“密斯”。有十八世纪的土房,有立体式的洋楼。有康熙元年式的轿车,有一九三三式的汽车。甚至一个家庭的人口,以思想新旧而论,相差足有三百多年。
用马车与汽车作比方,足可证明中国守旧与维新的现象。守旧的人维新,才达到马车的程度。维新的人进化,已超过汽车的速率。一个太慢,一个太快,中间接不上气。
有人问我:“中国近几年来,为什么愈文明进步,愈见危亡。究竟有没有补救的方法?”我说:“中国所以到了这般地步,是因为一些有势力的要人与学者,合着眼,昏着心,随着洋人胡趋乱跑,跑进了泥塘。现在救亡之术,不是上前猛进。是睁开眼目,先在泥塘里,寻求一条出路。”
现在北平的当局,又要提倡举行大扫除了。真是一件可歌颂的善政。不过,我以为,定期限日的大扫除,实在不如实施天天日日的小扫除。若仅在大扫除的特典上用心,恐怕就要学了四年前,北平的清洁运动。
若欲使城市整洁,一切通街大道,须由官吏督率清道夫勤加工作。胡同僻巷须由官吏责成各住户,每日认真扫除。若有一家门前污秽不洁,就加以严重科罚。不可信靠自治的机关,总当由公仆(官也)时时注意。
中国人中有许多是不能自治的。非由官吏督催认真巡视,决不能有良好的效果。仅以清洁而言,庚子年,洋兵分段治理北京,连贫穷的大杂院中的小孩子,也不敢在门前开拉屎展览会。并且住户不论身分,若不将门前洒扫洁净了,就有挨打受罚的羞辱。经洋老爷管教之后,果然达到了卫生的表现。
我终以为,在我国未亡之前,由各住户将门前自加洒扫,较亡国后由洋鬼子用皮靴督催而施行清洁的运动,体面得多。
使我大感痛苦的,就是我中国多数的人不讲公德。我无论在任何城市居住,我每日必亲身将临近我的门口二三丈内洒扫清净了。然而常遇着街坊任意的作践,使孩子们用为厕所。我屡加劝导,他们多用“你管得着么”一句回答。这种陋风,只有将来洋老爷可以管得着。
在中国——尤其是北平与天津——住杂院公寓旅馆,实在能使讲理的人,气破了肚皮。你正要安寝,有人就大唱二簧。你方要合眼,有人就大打麻将。只顾他们的自由,不顾别人的安宁。他们竟认他们的举动为当然,你的干涉为非礼。至于唱小曲,泼脏水,倒炉灰,光膀子,出怪声,骂大街,还是小焉者。所以中国有一句话说“修八代,修一个好邻居”。
愈是公众的所在,愈不能有个人的自由,更不可将放肆误认为自由。在公共的所在,任意自由就是扰乱公安。在公共的所在,任意放肆就是破坏秩序。
茶楼饭馆戏园以及一切娱乐场所,虽是寻乐开心的地点,然而不能自治,不知礼貌的人,不当容他有放肆的可能。我中国有一部分人,专以为在以上各处,扰乱公安,破坏秩序,为光宗耀祖。你若稍加规劝,他必说:“我是花了钱的。碍不着你,你不配过问。”
饭馆是公共吃喝的地方,理应保持相当的安静。若高声谈笑,足能扰乱大众的神经。
在外洋各国,进入这种地点,必低声细步,无异进入礼拜堂与神庙。这并非怯懦不敢自由,这正是重己敬人的君子之道。
在饭馆,高声谈笑已经是失礼的蛮行,然而还有人喊破喉咙,拼命似地猜拳,扯开嗓子歌唱。为劝酒起见,小声猜拳还不失为欢宴的一种方法。至于饭馆之内,既非舞台又非旷野,何必大显腔调高唱二簧。要知,正在你山嚷怪叫声震屋瓦之时,正是邻座皱眉蹙额掩耳心烦之候。你固然是花了钱了,别人也不是免费来吃的。
我在饭馆用饭,菜将摆上,常见邻座的饭客,在桌旁拍身上或脚上的灰尘。我将要取菜入口,邻座的饭客,竟在桌旁大吐黄痰。前后有空地方有痰盂,他们竟不肯亲劳玉趾多行几步。我每加干涉,所得的答语,总是“我也是花钱的,你管不着”。我想,中国民族道德之衰亡,多坏在“你管不着”一句话上。
在戏园剧场,喝采鼓掌是为鼓励演员的。然而我中国有些人,竟将这种扰乱公安的举动,扩张到电影院里。我不知他是有什么目的。
开饭馆的若想生意兴隆,必须饭菜精美,价钱公道,房屋雅洁,器具整齐,伺应周到。一切设备,务要合乎卫生。不在乎刀杓乱响,山摇地动,狂喊助威。可惜北方一些饭馆,皆以为不如此,招不来财神顾客。不这样显不出生意发达。
我每逢上一次饭馆,出来之后就觉耳中尚有吵嚷的恐怖,心里许久不能定神。他们那些堂倌,每叫一个菜,必要大逞喉咙夸示嗓音。每报一次账,账房先生也必随声接喊。山嚷怪叫,惊人耳鼓,刺人神经。我遍游十几省,只在北方——尤其是平津二处——才见着这种扰人的恶例。
我虽是中国人,是北方人,我最爱吃南饭馆,吃西餐。因为无论客座多少,多么忙乱,决听不着堂倌在饭馆练噪子,更听不着厨师用刀杓作音乐。
东安市场有一家饭馆子,在开张不久,我曾去探险一次。饭菜粗劣,价钱奇昂。可是以能喊叫而论,足可列全球第一。堂倌上下楼梯的声音,足可使雷公退避三舍。我对他们的堂柜说:“请你们以后,多在菜饭上注意,不可仅在喊叫上研究。要知发财,不是由喊叫得来的。”现在那个“喊叫传习所”早就关门大吉了。或者他们的老板,还以为是因为喊叫得未到家呢。
北平有几家饭馆,并不在饭菜上用心,反竭力搜罗嗓音洪亮,善于嚷叫的堂倌,以便声惊四座。这正与学校不在功课和体育上注意,而专门礼聘几名选手增光助威,滥出风头,是一样的离了正轨。
前年我的朋友某甲给我写信,介绍两位新到中国的美国人,请我招待。我请他们在东安市场某饭馆用饭。他们吃到半途,即告辞而去。说:“你们中国的菜真好吃,可惜我们的耳朵受不了。”
孔子说:“食不语……”他并不是说,见了饭菜就低头猛吃,连话全不肯说。他是说,不可说不当说的话,不可任意喧哗以免扰乱同座的人。外国不论,单以北平的洋饭店说,无论一个饭厅有几十桌坐客,决没有高声谈笑的。并且小孩也知注重公安,保守秩序,对于吃饭的礼仪,应当牢守古化并要仿学洋化。
我中国人——尤其是阔人——对于宴会,多不肯按时出席。尤可恨者,是以为到得愈晚,愈以为光荣。到得愈早,愈认为可耻。因为自己端架子,使别人陪着耗光阴,这是何苦。现在我同朋友约定,有人约请宴会,要提前十五分钟到场。宁可候主人,不让主人候客。
十年前正在某派走运之日,某阔人在北平某外国饭店宴客。原定下午六点。九点客才到齐。客气寒暄一小时之久。然后让座。让至半个钟头,不能解决。将一座饭厅,几乎变成猪市。饭店洋老板气极,连息了三次电灯,他们才入了轨道,闹了一个不欢而散。洋老板遂发誓,再不接待中国人。
中国固然是个礼仪之邦,但是礼仪应适可而止。并且主人应预先用红纸小条写明诸客座次,以免争执而省光阴。
西半球某国,当初曾用感化的方法,处治撞伤人物的开汽车的。将开汽车的与所撞伤的人物,关在一起。使他看—看残肢断骨的惨状,感化他的良心。岂知释放之后,开汽车的仍不改草菅人命的恶性。可见感化之法,不是慎重人命之道。
在交通发达车辆繁多的城市,行路的人须前瞻后顾,时刻留意。横穿街道时,更要详看左右,不要低头慢行而大迈四方之步。既有行人的便路,不必在马路中,摆摆摇摇。
近几年来,常常发生军用汽车撞人毁物的消息。原因多是开车的仗赖军用二字,开足马力横冲狂驰。军事运输,若在战时固当以速快为是,以免迟误军机。拿破仑因他的炮车出发晚了五分钟,竟致一蹶不振。然而,若在平时,为慎重民命起见,军用汽车,若缓开一点也误不了军国大事,行路的小民,也就感德无涯了。
有勇将,决不能有弱兵。有贤父,决不能有逆子。有爱民的将官,决不能有扰民的士兵。正如有贞洁的婆母,决不能有卖淫的儿妇。
军人是保卫国土的,不是对国民示威的。真正的良好军人,对敌国要威如猛虎,对国民要柔若绵羊。如此,才能使敌国畏服,才能使国民爱护。
岳武穆所以能使金人破胆,背地里还称他“岳爷爷”,就是因为他专心对外,纪律严明。他所以得人民的信仰,就是因为他的兵,能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某省的军队,所以受敌人的轻蔑,受人民的恨怨,就是因为一部分的官佐目兵,反逆岳飞之道而行。
某省的军队驻在我的故乡滦县时,军中对老百姓,有一种歌谣:“打是饺子,骂是面。不打不骂,小米饭!”军队行有行饷,驻有驻饷。百姓没有直接供给的义务。他们的长官既胡征给养,他们又明扰居民。然而他们的司令,深居简出,又焉能知道人民的痛苦。结果,少数的贪将劣兵得了便宜,某司令担了恶名。然而他还不知道呢。
耘田要除害苗。养马须去害马。治国治军,以至办学校,开工厂,设商店,也离不开这种原则。若将其中的坏的去了,才能保全好的。否则就要应了俗语“一木杓坏一锅”。